作者：桥边芍药
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的缘故，自打进了遥州地界，宋昀盼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
“你是不是累了？”在宋昀盼不知是第几次掀起帘子的时候，苏珩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要是累了，咱们就先在城里找间客栈住一宿，横竖也不差在这一日两日上……”
宋昀盼摇摇头。
她怎么可能累呢……这一路顾及着她的身子，一直走走停停，要说累也该是二表哥累，又要骑马赶路，又要忙前忙后地照顾她……
宋昀盼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咱们……咱们是不是今天就能到伯父家了？”
当年宋昀盼的伯父输光了家产，连城里的宅子都变卖了，一大家子搬去了城郊一个叫刘家洼的地方。听说她伯父后来总算戒了赌，还用苏三老爷“赎”宋昀盼的钱买了房置了地，日子虽比不得从前宋昀盼父母还在的时候，但至少也勉强过得去。
苏珩这么多天还是头一回听宋昀盼主动问起宋家的事……他下了马，随手把鞭子丢给后头的清风，径自进了马车。
车厢里的白檀心领神会，忙起身去了外头。
“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咱们就不去。”苏珩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道。
宋昀盼呆呆看着他，好像被他的话吓着了，好半天才回过神，“那怎么能行呢？”她忙摇头道，“这些年我父母的坟都是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在照望着，我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怎么能不去拜见他们？那样也太失礼了！就是舅舅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的！”
苏珩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宋昀盼的头发，“我听说，他们对你并不好……”
宋昀盼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垂下眼，摇摇头，“其实，其实也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父亲死后，也多亏了他们照顾我……”
苏珩冷笑了笑，“也就你这傻子这时了还替他们说话，我从没听说谁家用弟妹的嫁妆养一大家子的……姑父虽不在了，难道苏家其他男人也没了，就指着姑母的嫁妆度日？要他们真对你好也罢了，怎地我听说你那时还没灶台高呢，就要帮着张罗一家子的伙食……”
他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的小姑娘，就叫他们这么糟践……
“那，那也是有原因的。”宋昀盼连忙道，“当时家里已经没钱请厨子了……两个堂哥是男子，堂妹年纪又小……这些事总不能让他们做。我是女孩子，所以，所以才……”
在苏珩怒其不争的注视下，宋昀盼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苏珩气得忍不住笑出来，“人家都已经那样欺负你了，你还给他们找理由……好，就算这些都说得通，那我问你，他们要把你卖了抵债的事呢？难道也是有苦衷的？”
宋昀盼怔怔看着他，眼眶却渐渐红了……好一会儿，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眼泪却毫无预警地涌出来眼眶，“你说得对……”她哽声笑道，“或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他们丢弃了的事实。”
她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我那时经常想……伯父伯母为什么不要我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把饼煎坏了，偷偷丢掉的事？还是发现我偷吃了二堂哥碗底下的红烧肉……”她笑着笑着，眼泪终是模糊了视野，“他们、他们可以打我啊……我都会改的！我会帮家里干很多活，我也可以出去打零工挣钱，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要我？为什么要把我卖了……就因为我是个扫把星，克死了父母，还克得伯父总输钱吗？可我，我也不想这样啊……”
“够了！”苏珩一把把她抱进怀里，低声道，“昀盼，够了，别说了……”
宋昀盼被他紧紧拥在怀里，那样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也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这些话她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刚来苏家度过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夜晚时，她也曾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她做的不够好，是不是她不是个乖孩子，所以大家都选择了丢下她。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伯父伯母……
童年的经历在她心里留下的烙印太深，太重，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在惶恐，还是在谨小慎微，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是不是又会像块破抹布一样被人丢弃……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珩才听怀里的人哽咽问，“……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
“没有。”他松开她，伸手拂开她叫泪水浸湿的碎发，柔声道，“你只是心肠太软了，什么时候都念着别人的好……如果换成是我，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宋昀盼摇摇头，回忆道，“也并非没有高兴的时候……伯父赢了钱，会买好看的花给我戴；还有二堂哥，我每回做错了事，被伯母责罚不许吃饭的时候，他总护着我，还偷偷藏了伯母给他的鸡蛋和点心留给我……”
苏珩伸手抚着她的后背，久久没有言语。
他还记得宋昀盼刚来他们家的时候，明明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却好像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有时就算食物掉到地上了，她也能捡起来照吃不误……为了这事儿瑜姐儿她们经常背后笑话她，他虽然没有参与，却也觉得宋昀盼那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面。
可对于一个寄人篱下，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孩子来说，体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珩深深为当年的自己感到不耻。
“你要是担心别人说闲话，觉得你忘恩负义……”许久，苏珩才低低地开口道，“咱们就过去住两天，祭拜完姑父姑母马上就走……好不好？”
宋昀盼靠在他怀里，精疲力尽地点点头，“好。”
第143章 家人
却说苏珩宋昀盼的马车刚刚驶进宋家外头的大街，离他家所在的巷子还有八丈远，就听见车外猛地响起一声锣，“回来啦！回来啦！姑爷姑奶奶回来啦！”
宋昀盼才哭过一场，这会儿正倚在苏珩怀里迷迷糊糊的，听着动静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
苏珩忙安抚地拍了拍她后背，撩起帘子冷声问，“是何人在外头喧哗？”
清风也一头雾水，迟疑道，“看样子，大约是奶奶娘家的下人……”
“……”苏珩沉着脸摔下帘子，柔声对怀里的宋昀盼道，“想是你伯父伯母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咱们了……”
宋昀盼点点头，又疑心自己哭花了脸，怕人家觉着丧气，便要叫了白檀过来给她整理。
苏珩就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好了……你就算比现在狼狈上一百倍，他们见了你也只有夸你的份……更何况我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妥当的。”
宋昀盼觉得二表哥肯定是故意哄她的……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坚持己见，只是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亲人团聚”的时刻。
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前头响起嘈杂的说话声。
“二爷，二奶奶。”清风略带为难的声音传进来，“好像是亲家大老爷，夫人，少爷奶奶们全迎出来了……您看这——”
宋昀盼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阵势，连忙看向苏珩，眼睛里满是不安跟期待。
苏珩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出去。”
待两人下了车，果然就发现车前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长衫，国字脸，相貌端正，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他旁边的妇人徐娘半老，虽还剩几分姿色，只是颧骨横长，嘴角下垂，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喊道，“盼儿妹妹！真是我盼儿妹妹！”
苏珩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朝那人看过去。只见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相貌堂堂的少年，眉宇间说不上哪里跟宋昀盼还有几分相像。
宋昀盼也朝喊话的人看过去，她迟疑地开口道，“你……你是二哥哥？”
“是我！”少年兴高采烈地从人群里走出来，“爹，娘，你们不是成天念叨着盼儿妹妹么？！怎么她好容易回来看咱们了，你们俩却没反应呢？！”
宋崇峰夫妇好像这时候才回过神来。黄氏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宋昀盼的手，“我的儿，大伯母日念夜念，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莫须有的眼泪，语带哭腔道，“想不到我们盼儿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还长得这样好……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要是在路上遇上了，伯母都不敢认呢！”她说着还不忘用力拉了把身边呆呆怔怔的丈夫，“你倒是说句话呀……”又对宋昀盼解释道，“你伯父都高兴傻了……”
宋崇峰憨笑着点点头，“真是女大十八变……瞧着倒是跟弟妹——”
黄氏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宋崇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讪讪笑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黄氏却是个心思活泛的，趁这功夫，早已经把苏珩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他们家这些年虽说不行了，但当年跟着宋崇峻也是风光过的，尤其娶了那么个出身学士府的弟妹，也跟着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当即就看出来，这小郎君虽不像他们城里那些个财主家的少爷，恨不能把自己打扮得金光闪闪的，可那身上的衣裳，腰间仅有的几件饰物，却比他们全加起来都值钱多了……
她笑得一脸谄媚道，“这位就是姑爷吧……”又嗔怪道，“瞧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给咱们介绍介绍……”
宋昀盼有点叫黄氏的热情晃晕了头……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对苏珩介绍道，“这，这就是我大伯父和大伯母……”
苏珩温和地笑了笑，行礼道，“大伯父，大伯母安好。”
“好好好！姑爷真是好人才！”黄氏高兴得喜笑颜开，忙招手唤了后头的几个人，“大郎，大郎媳妇，彤丫头，还不快过来！”又对苏珩笑吟吟着介绍道，“这是你大堂哥昀文，大堂嫂赵氏，堂妹彤姐儿……还有刚才说话这个，是你二堂哥昀武。”
被点到名的青年夫妇和个才留头的小姑娘一同走上前，跟刚才被宋昀盼唤做二哥哥的少年一道朝两人见礼道，“妹妹，妹夫。”“大姐姐，大姐夫。”
苏珩心想他母亲说的果然不错。
眼见如今在这里的宋家人，个个生了副好相貌——男的器宇轩昂，女的眉目如画，便是这不过十岁上下的“小姨子”，小小年纪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想必他那当年被圣上钦点为探花的姑父兼老丈人，也必定是龙章凤姿，仪表堂堂，不然也不会让姑母心甘情愿为了他连家族的脸面都不顾了……
两厢见了礼，宋昀盼不由欢喜，“彤姐儿都长这么高了……我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娃娃呢！”
“可不是么？”黄氏连忙把宋昀彤推到宋昀盼面前，“彤姐儿一直惦记着你呢！总想着小时候陪她玩儿的大堂姐……这回听说你成亲，还嚷嚷着要咱们带她去宛平观礼……”她说着幽幽叹了口气，“也怪我跟你大伯父没本事，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便是去了，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来，生怕丢了你的人……”
苏珩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故意道，“大伯母此言非也。都是一家子血脉至亲，您来了咱们岂有不欢迎之理？”
黄氏一怔，还不待答话，就见小女儿拉拉宋昀盼的袖子，笑容甜甜地道，“大姐姐的镯子可真好看。”
宋昀盼一愣，“你喜欢么？”她随即从手腕上把白玉镯子摘下来，笑着道，“那大姐姐送给你好不好？”
宋昀彤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儿，忽闪着一双跟宋昀盼有些相似的大眼睛，声音又软又糯地问，“真的可以么？”
第144章 要不是咱们，她能有今天？
黄氏忙拍她一下，嗔怪道，“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这可是你大姐姐给你的东西，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还不赶紧收起来！”
宋昀彤天真的小脸儿上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脆声道，“谢谢大姐姐！”
宋昀盼柔声笑道，“彤姐儿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苏珩冷眼旁观，淡笑道，“大伯母，咱们有什么话，何不回去再慢慢说？昀盼体弱，不便在风口上久站了……”
黄氏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忙一脸懊恼道，“你瞧我这个记性！一看着我们盼儿就高兴得什么都记不得了！”又赶紧叫过两个儿子，“还不快帮你妹妹妹夫把行李都搬家里去……”
苏珩笑着道，“这些就不劳烦两位舅兄了……随便找几间屋子叫下人们住下就行。”又随手指了指白檀，对黄氏道，“这丫头是贴身照顾盼姐儿的，叫白檀，还要烦请大伯母找个人领她先去认认我跟盼姐儿的屋子。”
黄氏不知道苏珩要干什么，只怔怔地点了点头，应道，“这都好说……屋子咱们一早就收拾好了……”又对宋昀彤道，“一会儿你领了这个姐姐去。”
宋昀彤忙乖巧地答应了一声。
苏珩微笑颔首，吩咐白檀道，“咱们家的规矩就不用我多说了……你且跟了表姑娘去把我跟奶奶的铺盖都换上，奶奶的日用之物也安置好。若见着屋里有什么不妥当的就赶紧告诉表姑娘，省得奶奶一路舟车劳顿，回了家也歇不利索。”
白檀对宋昀盼老家的事也隐隐知道一些，先前看他们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心里早腻烦得不行，闻言忙痛快地应了声是，故意道，“二爷放心，奴婢都省得……保管叫奶奶跟在家一样的。”
苏珩满意地点点头，见一旁黄氏等人都听得一个愣一个愣的，遂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昀盼在家娇贵惯了，穿的，用的，睡的，玩的……换了哪一样都不行。就这么着，这回出门长辈们还千交代万嘱咐的，唯恐叫她受了一丁点委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伯父大伯母，诸位堂兄弟姐妹们多担待了。”嘴上说着担待的话，眉宇间却十分的倨傲。
宋昀盼傻呆呆地看着他。
二表哥这是怎么了……他可从来也不是仗着出身瞧不起别人的人……
还有什么怕她受委屈的话……更是无从说起了！
黄氏最先反应过来，她一脸讪讪地笑了笑，“姑爷这说的是哪儿的话……也是我想差了，我们盼儿如今可是尚书大人的儿媳妇儿，哪还能跟从前一样呢……”
宋昀盼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袖子里的手忽然被苏珩捏了一下。
却听宋昀武笑着道，“要我说，娘这么想才真是想差了呢……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盼儿妹妹这些年虽没跟咱们在一块，可她如今既然回来了，肯定也不愿意被咱们当做客人一般的……是不是，盼儿妹妹？”
一句话就把苏珩刚才做的一切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
一边是自己的夫婿二表哥，另一边是从小就对她很好的二堂哥……
饶是宋昀盼这么迟钝的人，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抿着嘴尴尬地笑笑，“是……是啊。”又目带祈求地看向一旁的苏珩。
后者无奈地看她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