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第6章 一次热情换来永远的自闭
见她神色复杂,虞斯不得不再找话题,引她相聊,“朝阳朝,琅嬛琅。不过除我父母与祖母外,没人唤过我的字。家父已故,我袭忠勇侯位不过两年,家母而今远在历阳,我独居樊京,从未婚配。”板正从容,自我介绍完毕,他问道:“要…一起走走吗?”
明媚的春光照在身上,焦侃云却一阵阵发寒,好冷的笑话。
究竟是哪位人才的幕僚给虞斯出的主意,让他一个贪污几十万两的将军在女子面前树立纯情形象?太不严谨,丝毫不贴合他原本狂蔑的气质,又怎能让她相信?
再说了,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他的行为,收拾他是迟早的事,自己要是和大贪官逛观园,他下马的时候,少不得也要带她惹上麻烦。
但若是直白地得罪风头正盛的他,也不大好,还得寻个理由,让他体体面面的。
思及此,焦侃云信口道:“虞侯爷盛情,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方才来时已与人相约漫步中庭,哦,便是这次赠我髻间春杏之人,情深义重,不敢辜负,大家本也为了此事来的,所以……”
虞斯抿着唇看了她半晌,沉声道:“这是我送的。”
焦侃云干笑:“……这么巧啊?”
虞斯言语间淡然,“就是这么巧。”
“哈哈,真是,一猜就是。”焦侃云笑惯了,尤其窘迫时,下意识出声只为化解尴尬氛围,但见虞斯的神色不太好,又立即收住,“酴醾汁与藏春香可是京城贵公子时兴的花样,侯爷远在域外,也懂这些…看来是费心了呢。”
虞斯调开视线,“为了不与我相看,你更是颇为费心。”
她都不动声色地揭过去了,这人还要绕回来,谢天谢地,周遭没有旁人,尴尬只尴尬这一瞬间。
焦侃云还想圆些什么,或是再找些什么理由遁走,但被他那双直勾勾地眼睛盯着,实在理亏,只好放弃:“我姓焦,名侃云,今年十六了。”
她连家门都没报,虞斯心中也明了了,“不必勉强,何况焦姑娘看起来很忙,就先走吧,不耽误你了。”
本以为要再应付三番才走得掉,没想到他这么果断,焦侃云并不打算与他再客套,立即告辞,“多谢侯爷。”掂了下手中匣盒,心思一转又调头回来,展颜道:“侯爷阔绰,水灵玉价值连城,寿王妃借花献佛,我托太子殿下的福,平白占了便宜却也不敢不回礼。”
虞斯端肃凝视她,“这么说,你是以太子殿下之名回礼?”
这人真是敏锐!她有意说得模棱两可,便是想借太子的名号敲打他,他却非要掰碎了说清楚。
焦侃云只是意味深长地摇头一笑,便颔首示意,迅速离去,不再给他留询问余地。
待焦侃云走后,虞斯身子一仄,单手倚着树长叹了口气,一次热情换来永远的自闭,他果然不讨女孩子喜欢。
哪个龟.孙跟他说的只要靠脸,加一些真诚有礼的自我介绍,此事便成了一半,回去让他的狗眼好好看看,成了吗?成了吗?天杀的幕僚,敢耍老子,今天有够丢人,幸好没人看见,他再动与人相看的心思他才是狗。
那厢,见焦侃云绞着绢帕独自回来,阮氏满脸失望,“没有为娘当年谋嫁你爹的半分风采。”
“阿娘,您知道那人是谁吗?”焦侃云慢悠悠坐下,仿佛掌握了惊天八卦般自得,喝了口茶,才示意阮氏附耳,压低声音说:“便是那位赠予水灵玉的阔绰显贵,忠勇侯虞斯。”
“是他送的?”阮氏捂嘴一惊,忙说失策失策,“那确实不要沾上关系的好,不比旁人,咱们晓得内幕,更要谨慎些。”她话锋一转,“不过,真是没想到,虞侯出落得比他爹还要英俊挺秀,啧,可惜了,可惜了啊。”
“可惜吗?”焦侃云转过头远远地又瞧了一眼,他已负手提步离开柳边,往更深的树荫去,春浓花重,几步便不见踪影,那卓然出尘的气质不似武将,倒似转身即可隐入蓬莱仙雾中的神君。
眼帘中嵌入一人,切断了她的视线与思绪,寿王妃携着长女颖妙疾步而来,“福康郡主,小焦大人,下人真是招待不周,怎么教你们坐在这?快,跟我去疏影亭坐坐。”
几人相互见过礼,阮氏便热络地与她拉手说无碍,“寿王府我还不常来吗?疏影亭我都坐腻了,只这里的石榴树瞧着有几番新鲜。”
颖妙笑说,“郡主好眼力,确实是前几日刚栽下的,还不是三妹妹想要。”
“三妹?”焦侃云抓住时机,“可是唤作思晏呢?那日在金玉堂有过一面之缘,是个直率可爱的美人。”
“是呀!”颖妙笑道:“母亲和胡姨娘都宠爱她得紧,这石榴树还是从忠勇侯府运来的树栽,若非如此,现在这个时节,上哪里去找呢。”
“忠勇侯送的?”那厮果然是有意作出那副模样便宜行事,竟处处留情。焦侃云本就怀疑寿王是借楼思晏,帮助二皇子拉拢虞斯,如今看来,在春尾宴前,王府就与忠勇侯有所往来。
寿王妃脸上的笑意却滞涩了一瞬,侧头看向颖妙,想捂嘴已来不及,急忙拉住焦侃云,“小焦大人,借一步说话。”
寿王妃示意颖妙招呼好阮氏,便亲热地拉起焦侃云,避开了人群,屏退了侍从,直往合抱的女眷院落里去。
“大人,此事绝非大人揣测那般。我为王爷打理后院,从不敢置喙朝廷之事,但此事已然关系到王府安危,我必须说几句了。”
焦侃云故作不懂,安抚她道:“王妃也是看着绰绰长大的,论辈分,论地位,绰绰都得尊称您一声姨母,姨母有事吩咐便成,何必这般,倒显得我不懂事。”
寿王妃恳切道:“姨母同你说心里话,那夜你送了君子兰,我便知晓深意。因此哪怕王爷与二皇子有些交情,我也并没有将二皇子一并请来。
“此举或许已有几分得罪二皇子,但王府必须这么做。这么做,王府的态度也分明了。自古立嫡立长,太子殿下稳坐东宫,无人动摇。太妃婆母去得早,王爷早年又与陛下不睦,还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如今清闲自在,绝不会自找苦吃,我更是不敢。”
这就有些让人糊涂了,“绰绰从未疑过王府,也知道寿王殿下一心山水自在。只是隐约记得老忠勇侯与寿王殿下早年有过交情,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疏远,如今小忠勇侯继位,寿王殿下怎么又……”
寿王妃将她要说的话按在手心里,“绝无私心!思晏的出现也只是巧合罢了,摁住了说,她就是胡姨娘那体弱多病的孩子。姨母希望你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王府与忠勇侯绝无结成姻亲之意!更不可能为二皇子拉拢!”
她言辞恳切,不像说谎。但话语间总有遮掩,实在难以琢磨真相。
焦侃云思绪百转,浮起一抹安抚的笑,“姨母不必着急,绰绰本也不是为了帮殿下探听消息才来的。幼时殿下与我甚是顽劣,屡屡挨先生的板子,还记得一次,是姨母在宫中赏花瞧见了,为我们说情才免罚。”
“这事儿还记得做什么,只是一句话的事。”听她拉起家常,寿王妃的神色松懈了些,拿披帛擦了擦额间的汗,“话说回来,你与殿下青梅竹马,怎么也没个信儿?”
“姨母见笑了,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发的,才会真切。”焦侃云随手指了指外边,笑说,“就说那棵石榴树吧,忠勇侯府的东西那么金贵,竟也教你们挪来了,看来是有些真切在的。”
寿王妃刚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不不,这……这叫人怎么说呢!只是侯爷心善,那日手下人上街找树栽,刚巧遇到侯府小厮,听说了一嘴,恰逢侯府在翻修,格局要大改,那棵石榴树不大用才给的。”
确实能自圆其说。但尚未回樊京时,虞斯的府上收到的拜帖已有许多,若非有缘故,怎的还要眼巴巴来赴一场相亲宴呢?不可能真就是为了相亲吧?
“原来如此,姨母费心与我这小辈解释这许多,实在辛苦了。”她既有遮掩,焦侃云便也不打算再来回绕着盘说,便转开话题,“说了这么多,还没问姨母,方才观园里怎么不见思晏呢?榴花含苞欲放,她不来观赏,可是还在闺房梳妆?”
寿王妃一愣,又即刻失笑掩饰,“哦,她惯是懒得,待会我让侍女唤她出来。”
焦侃云疑惑,赶忙说,“何必这么麻烦,王府女眷的院落鳞次群抱,咱们这厢走过去也就几步路,想来唤她一同去观园也是顺道的。”
她只是顺势邀约,没想到寿王妃立即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为难道:“这会儿怕是……”
怕是一时编不出来个理由搪塞她?焦侃云挑眉。
“有何不妥?那便是我鲁莽了,若有不方便之处,也不为难姨母。”焦侃云当即笑吟吟地将话封死,“只是姨母有所不知,金玉堂那日,我一心想与思晏结交,奈何她腼腆,不愿与我多聊,而今好不容易有现成的说话机会呢。”
若是说不便,还要被追问为何,届时一切只会显得更可疑,寿王妃只得道:“…没有不妥。”
于是两人相携往楼思晏的院落走去。寿王妃缓步压着焦侃云的疾步,一番拉拉扯扯,总算是到了。
门口两名侍女把守着,见到寿王妃携着焦侃云一道过来,脸都绿了。
“快进去通报一声。”寿王妃抬起下巴示意侍女,佯叱急说,“思晏一贯贪懒,别是还在睡懒觉,让小焦大人看笑话。”
焦侃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下微了,倒也没阻拦。
侍女步赶步地进去,又步赶步地转出来,一脸菜色,“怕是……依旧不太方便。”
第7章 忠勇侯竟是个登徒子
依旧不方便?焦侃云心思百转,面前的侍女,就是那日陪伴在楼思晏身侧的丫鬟,看穿着,应该是她的贴身丫鬟,是如何不方便,将贴身丫鬟都遣到门口望风了?
可若真是这般不方便,侍女何必要这么快出来禀报,须知她方才没有阻拦,便是默许两名丫鬟进去拾掇好这遮遮掩掩的篓子。
若是个聪明伶俐的,在里头拖得久一些再出来回绝,方可万无一失。托辞也大可以说些“还在睡觉、不打算起”,附和楼思晏作风的,她又不会硬闯。
却是去去即回,这么短的时间,走到楼思晏面前了没有啊便折回来了,说什么“依旧不大方便”。这不是勾得人心里痒痒吗?
寿王妃也很奇怪,看似推诿,却步步惹她来到此处。
先是颖妙提到忠勇侯府,后是寿王妃借一步说话,便借到了与楼思晏的院落毗邻的后院,现在门口的丫鬟又作出看似遮掩、实则敷衍的模样。
这群人是围绕着楼思晏,给她摆了一台戏啊。
金玉堂时楼思晏第一次对石榴感兴趣,没几天虞斯便为她栽了石榴树,而今虞斯专程赴宴,难道就是为了见楼思晏的?
寿王妃说王府与侯府绝无姻亲之意,不会帮二皇子拉拢,但若是让她看见这两人是自己先有私情的,那王府便能推得干干净净!怪不得王妃既引着她过去,又有意拖延时间,是将侯府也设计进去,算好了让她看见两人木已成舟之象?
焦侃云一时生出些担忧,若是王府当真行事如此龌龊,她就不得不进去了,“妹妹怕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还是进去看看得好。”楼思晏才十五岁,还那么小!这些人怎么能让女子做这种事!
见她肃然沉声,疾步闯入,寿王妃立即跟上,“绰绰,等等姨母,哎呀,你走太快了!里面没什么,真没什么,她就是贪懒怕你笑话!”两名侍女紧跟其后,“大人,不太方便啊!”
好在院落不算大,三步并作两步便看见了雕花门,她猛地推开,急切唤道:“思晏?”
雅室的幽暗被门破开,春光霎时涌入,楼思晏端端坐在桌边,眼角发红,泪水尚未凝干,见到几人却不惊奇,只有些狐疑的神色,此刻也被天光照亮。
室内并无他人,但周遭环境甚是狼藉,花瓶破碎,桌椅翻倒,窗户大开,两杯盛水的茶杯也拖流一地,焦侃云见她哭过,发丝略有凌乱,立时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问:“你没事吧?”
楼思晏一怔,一抹疑惑从眼底滑过,微微抬眸,凝视寿王妃。
她也正环视房中,蹙眉侧身,急声低问侍女,“人呢?”
侍女惶惑摇头。
焦侃云回身看向寿王妃,“姨母在找谁?”
寿王妃赧然看向别处失笑一声,又面露急色说道:“护卫,找护卫呢,我瞧这房中如此繁乱,怕不是有贼窃入!从前拨了两名护卫给思晏的,怎么也没看见,该不会是到哪里犯懒了吧?还有这盗贼,若是不揪出来,观园里的女眷们该要坐立难安了!我这就多叫些人来找找……”
楼思晏漠然道:“主母,不用了。”她抬眸看向寿王妃,已然瞧不出什么情绪,“是我自己弄乱的,房中没有人。”
寿王妃一愣,深深凝她一眼,眼底满是愁绪,“思晏,其实我……”
焦侃云将楼思晏挡到身后,“姨母,妹妹瞧着不大好,外边芭蕉展开了,许是昨夜骤雨敲打,听得烦心没有睡好。我既然来了,便与她多说几句,看看能不能解一解这忧闷。”
寿王妃并未犹豫,反而兴然颔首说好,“你们且聊。”便带着两名侍女出了房门。
焦侃云目送几人走远,将门紧闭后才回到楼思晏身边。
她觉得思晏肯定是受了欺负,但此事也不好说得太白,怕惹她伤心,便握紧她的手,“不必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没让他们得逞,更要保护好自己,万事朝前看,不必回头。”
楼思晏木讷地呆坐着,反应了片刻,听懂她言外之意后,狐疑地“啊”了一声,与她对上视线,便又赶忙垂眸,一边慢吞吞地把她掌心里的手往外抽,一边回道:“嗯。”
得到她的肯定,说明此事确如自己揣测那般,焦侃云将她握得更紧了,“你今日瞧见了,那忠勇侯急不可耐,甚至不惜登堂入室败坏你的名声,王妃更是狡诈,既想拉拢侯府,又想把王府摘得干净,才叫我来看这出戏。
“寿王若想将你推出去联姻,当作牺牲品,你一定不要答应,也不要做傻事,于情于理我都会想办法救你的。”
“救我?”楼思晏沉吟须臾,黝黑的眸子微微转动,“如何救我?”
“你应该晓得,寿王与二皇子私交甚好,但寿王不得势,保全自身已是万难,若真借你联姻,帮二皇子拉拢忠勇侯,少不得就要看太子的脸色。
“我是太子手下做事的人,只要你愿意,我以太子之名,救你离开王府。”
焦侃云见她眸光一亮,温声循循道:“但我以詹事府丞的身份做事,便要对整个东宫负责,我救你,就要知道你的所有底细。我知你不是王府三女,你究竟姓甚名谁?又是如何来到王府的?有何长处,寿王为何会选中你?你绝对可以信任我,若有不白之冤,我会为你做主。”
静默良久,楼思晏避而不答,只缓缓道:“算了,这是我的事情。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思晏,第三个思晏。”
她的态度转变得很快,焦侃云眉心微蹙,柔声安抚,“想来你现在心情不佳,不想说也罢了,过些时候,等你心情好些了,我再问。今日寿王妃抬了戏,却没教我撞见,一时不会再起心思了,但你也要警醒些。”
楼思晏终于把手从她的掌心抽了出来,好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整个人都安全了,“嗯。”
雕花门再开时,楼思晏将焦侃云送到了门前。
焦侃云回身,“该愧疚难安的是罪恶之人,你只须护好自己。”
楼思晏点了点头,便转回身关上了门。
焦侃云还想与她多说几句,往前走了一步,恰逢关门,她险些撞到门上,无奈地摸了摸鼻尖,却不想走下阶后,身后又传来门开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去,楼思晏的半只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闷声开口。
“下次找你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