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否则耶律尧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格。
宣榕叹了口气,点头。
谢旻又闷了一杯酒,刚想继续倒,旁边太子妃小声劝道:“殿下,这是第四杯了,您待会还要应付群臣,少喝一点。”
谢旻伸手的动作一顿,似是犹豫,想了想,还是听进?去了这话,转而端茶抿了一口,对宣榕道:“我能看?出来,姑姑肯定也能猜出来。今晚她必要找借口单独见耶律尧。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最好?不要插手。”
四周尽是盛世璀璨。
唯有宣榕清雅得不可方物,她眸色纯稚,弯眸应道:“我不担心。好?。”
他若这点事情?都摆平不了,那也不是他了。
谢旻猜得不错。
酒过三巡,热闹谢幕。
明面上没有任何不愉,君臣和睦,宾主?尽欢。
但等到宴席快要散场,宫中掌印太监却走了过来,对耶律尧恭敬道:“陛下有些?要事想同您商议,不过今儿已晚,怕耽误着大伙儿休息,不知您可愿……”
话音未落,耶律尧了然:“无?事,那我一人去见他就行。”
掌印太监松了口气,连忙鞠躬引路。
宫闱偌大,一路走去,路上宫人越来越少。
等到达内阁大堂,已然都是侍卫把守,宽阔的厅内摆放着茶案奏折,桌椅笔墨,只有长公主?一人坐在主?位。
她今日朱紫色的襦裙,绸锦帛带在夜色下流光溢彩,整个人愈发威严,随手挑了本奏折,正在一目十行扫看?。
听见人来,谢重姒淡淡道:“坐。”
耶律尧没敢坐,按照大齐的规制,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个礼。
谢重姒哂笑道:“这么有礼?还以为你不屑讲究这些?虚礼呢。说?罢,打得什么主?意,丑话说?在前头,本宫没昭平好?说?话好?糊弄,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耶律尧道:“我心悦她。”
这石破天惊的话,让长公主?沉默了。
身边侍奉的叶竹,也差点没把新沏的茶打翻——像是看?着虎口拔须的勇士,看?向耶律尧。
又实在怕谢重姒发火,或者盛怒之下拿杯砸人,忙道:“殿下,滚开的水沏的,您仔细点别烫着。”
说?着,把茶水往边上挪了挪。
好?在长公主?脾气收放自如,不怒反笑,抚掌道:“说?得真好?听,嗯?本宫还以为,你是想利用她呢,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若是有昭平支持,一劳永逸不在话下。对吧?”
谢重姒这话有不满,有试探,但语调堪称平和。
在场的心腹却都沁了点冷汗。
第104章 认可
执掌权柄到了这个份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威。
四五个随侍噤若寒蝉,也为耶律尧捏了把冷汗。
耶律尧却恭敬垂首, 果?断道:“我确实曾经利用过她,秋猎自伤手腕, 伪装成被兄长所伤, 骗她替我出头, 换了一段时间平和日子。殿下明察秋毫。”
他这话不急不缓, 语速中和,好像不是被位高权重者施压,对方仿佛也并无一票否决这段感情的权利。
谢重姒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再忌惮不喜这个年轻人, 也不得?不承认,在同辈中, 他的心性?确实远超旁人。
不等她再次发难, 耶律尧尽可能诚恳解释道:“那时我还不认识她, 她在我心中是‘昭平’,并非‘宣榕’, 郡主也好,郡王也罢, 身份尊贵, 又有心善柔慈的名?声传出, 我必会?利用的。但仅此一次,再无了。”
谢重姒道:“那你之后是怎么?利用旁人的?说?道说?道。”
内阁是国之重地, 相较天金阙其余宫殿, 显得?古朴端肃。
青砖也比别处更有岁月划痕。
耶律尧敛眸, 望着砖上跳窜的烛火,道:“殿下, 与人相谋,无非是利益二字。许旁人利益,以结同盟,再攻打夺利,事成之后分割利益。太阳底下无新事,您应当比我更懂‘权利’从何而?来,不过是同盟之间的一种认可罢了。不便说?出来污您耳朵,但若您想知哪一桩,哪一件,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得?不错。”长公主道,话里听不出赞同与否,把手中闲看的奏折往前一掷,命令道,“看看。”
耶律尧接住,打开。
这是一则三月之前的奏折,来自礼部,三纸无驴说?了一箩筐废话,最后大胆建议,可以与北疆联姻,换取同盟稳固。
当然?,他们打死也不敢提到昭平郡主,框出的人选尽是皇嗣里的血脉旁支。
底下内阁给了四字批复:日后再议。
这字迹端凝浑厚,和宣榕的正楷有六分相像。
耶律尧道:“宣大人还是给人留面子,以拖为拒。若是我,会?直接问他们,‘诸公不若和亲西?凉’?”
“……”叶竹没忍住笑了,反应过来,立刻假借咳嗽掩住。
再小心觑了眼长公主,见她面无表情,道:“少油嘴滑舌。宫宴上官员如云,都是进士出身的千年狐狸,闹出这么?大动静,事后矛头对准的可是昭平。”
耶律尧把奏折合拢,双手递回桌案,道:“这好办。”
满室众人还以为他有何高见,纷纷竖耳倾听。
就听见他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入赘。”
“…………………………”
所有人脸色扭曲了一瞬。
饶是谢重姒,也微咳了几声,放下茶盏。
耶律尧看她神色稍缓,微微一笑:“我并未开玩笑,选择权在您等。您可消气了点儿?那我接着说?了。”
长公主没吭声,耶律尧顺杆上爬当她默认,继续道:“当众陈言,并非给郡主压力?,她若不喜,拒绝即可,丢脸的只会?是我。再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借我的势,内外合压,郡主能更早推进她想做的一切,早日离开朝政漩涡。”
这次,谢重姒短暂沉默了。
青年口?中的“势”,并非狂妄虚词。
而?是言之有物——北疆辽阔疆土,彪悍骏马,血性?兵卒。
他一人确实可以代表能撼动一方的势力?。
而?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宣榕更少地接触不快乐的事情。
这三年,绒花儿过得?并不快乐。
谢重姒叹了口?气:“坐。”
第二次赐坐,再推辞可就没意思了。
耶律尧顺势落座,心中那根弦却片刻不敢放松,在端起?叶竹递来的热茶时,都在想长公主接下来会?问什么?。
估计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话。
果?然?,谢重姒继续闲看奏折,像是唠家常一般随口?问道:“草原十三部落,土地辽阔不亚于?大齐。多位首领,多方势力?,这么?多年,没人想把家中女眷许配给你,结个善缘么??”
“……”刚升起?的喝茶心思烟消云散,耶律尧僵住,斟酌道:“这个……自然?是有的,明中暗里拒绝了。”
谢重姒饶有兴致道:“说?说?看。细说?。”
答或不答,都像送命题。
好在耶律尧也没想隐瞒,打定主意坦荡到底,便硬着头皮道:“刚回北疆,第一站是本?墨格达。老首领阿扎提想把最小的女儿送给我……”他顿了顿:“第二天哈里克就造反囚父,这桩婚事自然?不了了之,小姑娘很?快和青梅竹马定亲成婚了。”
“第二位是阿勒班的首领卡布依,四十多岁的汉子,和我交情尚可,想替妹妹做媒。我没同意,他说?无妨,可以让古丽夏提住过来,先培养感情。他提出这话的三天之后,我就领兵去疆凉边境作?战了,小半年之后才回。此时,古丽夏提也有了更如意的郎君,甚至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谢重姒一掀眼皮:“其中有你手笔?”
耶律尧只能如实道:“……有。”
谢重姒不紧不慢地翻着卷页,问道:“后面的呢?”
耶律尧苦笑一声:“殿下,没有之后了,这是仅有的两次婉转迂回。之后我已经有了一定话语权,可以直言不讳拒绝了。发了几次火后,没没人再敢牵红线牵到我头上。”
谢重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没回应,旁若无人地看了会?儿奏折。
无人说?话,便会?自生尴尬,一般人很?容易开始反思,到底哪里说?错了惹怒了人。
这会?让人坐立不安。
耶律尧却继续耐心地等了数息,不急不躁,神色平和。见长公主没有开口?的打算,甚至主动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重姒这才放下手中奏章,抄起?一旁一本?《妙法莲华经》,翻出里面两张长条纸页,道:“叶竹,拿给他。”
耶律尧接过叶竹送来的纸页,心头微震。
旧纸枯黄,遍生裂纹。隔着久远的香火和光阴,上面字迹既熟悉又陌生,正是他数年之前,在江南写下的虔诚祷告。其中一张是——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如若这些纸页在长公主手里,那说?明……
果?然?,长公主笑着,但眼底没什么?笑意:“你该庆幸当年府里暗卫不是本?宫在管。”
耶律尧试探道:“……宣大人收集起?来的?”
谢重姒避而?不谈,只道:“现在两页纸都还给你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其中一页并未署名?,但另一页纸,写得?却是——
“愿郡主永世平安喜乐|耶律尧”。
有名?有姓,这才是宣珏干脆把所有纸页都收走的原因?。
耶律尧摩挲着粗糙的黄纸,解释道:“寒山寺的师傅说?,一种不落名?款,可以挂在殿内,落了名?款,放在炉旁,是准备焚烧送达天听,更显真诚。许是寺里后来都挂在了殿内、并未烧毁?我不是有意要留名?的。”
说?着,他并指夹住薄薄的两页纸,长臂一伸,送至烛盏上。
任由火光舔上那些虔诚不渝的祷告。
谢重姒注视那窜火苗,指尖轻扣桌案,道:“不借机和昭平邀功讨赏?”
耶律尧同样定定地看着火焰,等到快要燃至指尖,他才随手摁入一边茶杯里,笑得?释然?:“殿下,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也永远不必知道。我做这些,不是想从她那里借机交换什么?,只是我想做……又有什么?必要去给她增添负担呢?”
谢重姒静默半晌。
内阁大堂,只留指尖扣桌的噔噔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