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宣榕呼吸微微一紧,若这事属实,那章平前程自此毁尽。
即使不属实,挑着昔大人在的日子,将这对母子送来,也能给章平找不快——
章平这是得罪了谁不成?
“昔咏起早去了陇西的练兵场巡视,章平陪同。”旁边,耶律尧不知何时也下了楼,他说得轻描淡写,“待会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来,情形会非常复杂。”
一想到恨不得给章平来一榔头的昔大人……
宣榕:“……”
于是,她握住妇人的手,温声问道:“夫人和章大人自幼相识?”
“自然……”妇人被牵进了驿馆院落,她就是个乡野仆妇,在官家面前,还是会不自觉忐忑,“他和我一条街上的,自小书读的不错,家里就把我许配给了他。成婚五年,都是我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考功名,那时候虽然清贫,但他待我也好,谁知道……”
春闱三年一考,宣榕算了算近几年殿试的年岁。
问道:“九年前,乾泰五年?”
妇人哽咽:“是……蜀地多山险峻,出一趟远门难,我本以为他死了,才这么多年杳无音信。钱又给他读书、凑盘缠了,好容易七八年再攒了点钱,想出来寻寻他消息……要是他真的遭难,我也能死了这份心,可他偏偏……”
可他偏偏活得风生水起。
“你怎么知道他在此处的?”
“这边算是从蜀至京的必经道,我沿着走,又沿路打听当年可有叫‘章平’的学子,入住打尖啊、借宿啊……前不久,我打听到郡守老爷就叫这个名字,好像进士及第的年岁,也是九年前。我就……赶来了。”
宣榕又问了些话,最后软言细语安慰:“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妇人愣了愣,但没把她这话当真,她不安道:“可姑娘,那是一州郡守啊……”
宣榕唇齿微启,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院外忙不迭的一串声儿:“哎哟哎哟,都什么跟什么啊!昔帅你听着小兵误报误传,本府可干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一定是有误会!”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敦实的身影下了马轿,半走半跑了过来,他擦擦脸上细汗,先是对宣榕鞠了一揖,又环顾问道:“何事,方才正和昔帅在看兵演练呢,谁找本府?”
有侍卫胆战心惊地,将情况原封不动简述了一遍。
没想到,章平先是一蹙眉,旋即笑得一脸和蔼,将那张胖乎乎的脸转向妇人,如释重负道:“哎哟夫人!我可是地地道道的陇西人!您看我长得可像你家相公啊?”
妇人在看到章平的那一瞬,就陷入了尴尬,她讷讷道:“这……不是,确实不是……他比你高,也不长这样……”
章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您看我连巴蜀话都不会讲,这肯定是个误会,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夫人你说是不是?”
妇人下意识点点头:“……对。”
可她又茫然起来:“那我家相公呢……他、他又在哪呢……?”
许是妇人脸上绝望太甚,本想看章平好戏、刺他几句的昔咏,也住了嘴,转而言道:“再找找,许能有音讯。”
章平闻言,像是为了在宣榕面前留个“热心”印象,连忙揽活:“这样吧夫人,我帮你找!你啊,放心地在陇西住一段时间,把你相公样貌什么的,和我说明白,我派人去找。”
又状似为难道:“只不过这么多年,可能难度不小。”
妇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支撑她一路走来的希冀不见了,脊梁骨都仿佛折了几寸,她喉间发紧,终是拒绝道:
“不必了……九年啊,肯定找不到了。怎敢再兴师动众,让您派人找……您若是可怜我,给我点盘缠,让我回家就行。”
*
那位名字都没留下的妇人,终是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去。
章平倒也热心,连夜安排了车马,当着宣榕的面,将母子二人送上了车,拍着胸脯保证道:“郡主放心,臣一定将他二人平安送回。”
宣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她本也只打算在狄道住上三天,不想惊扰太多人,便没有越俎代庖安排人手。
可她也确实有几分不安,章平的神情,妇人的描述,再三在脑中朔回。这使她半夜惊来时,发现嗓子都有些微哑,便让同样被她惊动的昔咏倒了杯水。
“郡主,怎么了?”昔咏警觉道,“可是梦魇?”
宣榕哑着嗓子道:“不,不是,不对劲。昔大人,你最快多久能搞到吏部十五年来的官吏记录?”
“……”昔咏小心翼翼道,“……这玩意,理论上,只有京城才有。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也得十天半月。”
宣榕便道:“那你去打听,九年前章平——是设宴请我们的那位章平——当年可有在萧家借宿!”
她想到了某个可能,心猛然一揪。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了三下。
昔咏猛然抬头:“谁?”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吵你,不过既然醒了,小菩萨,有件事你最好还是立刻知道比较好。”门外月色正浓,耶律尧放平的小臂上,玄鹰敛翅而立,白银般的色泽给一人一鹰都笼上肃杀。
他语气淡淡道:“它们告诉我,今儿那对母子,正在被人追杀。”
第12章 把脉
耶律尧这句话,让宣榕登时睡意全无。
她披衣系带,命昔咏去叫醒容松容渡,又出门走向回廊,问道:“谁告诉你的?”
“它们。”耶律尧顿了顿,那条白日里不见踪影的银环蛇探出脑袋。
蠢蠢欲动想要贴过来,又顾忌什么似的,只敢在主人后颈处嘶了声。
这让玄鹰颇为不屑地一抖翅膀。
宣榕没注意到猛禽间的暗涌,了然道:“那二人在哪?”
耶律尧略一思忖:“狄道城外三十里处,母子俩从马车跳下去,滚进树林间了。追虹替他们扛了一击,啄瞎一人,但这两个车夫还在追。妇孺力气不足,跑不快行不远,我能使法子帮他们拖延会人,但还是凶多吉少。”
而与此同时,容松二人也提着窄长绣春刀,快步走了过来。
“郡主郡主!昔大人说那对母子出事了?!”
“可有具体方位?我和阿松去救人。
宣榕便将目光投向耶律尧,和他护腕上的鹰,有几分为难:“它……追虹应该知道。”
容松:“……啊?”
他和那鹰大眼瞪小眼,又抬眸看向逆着月光的耶律尧,语气硬邦邦的:“我也听不懂鸟语啊!”
耶律尧并非侍卫,亦非齐人。
在他国算得上位高权重,与自己也只有年少交情、今时交易。肯来告知情况,已是善举——
宣榕不好开口再要他做什么,便道:“耶律,城外三十里,是南是东?有标志……”
没想到,耶律尧将小臂一抬,玄鹰振翅,从长廊一跃而出,直奔青天。
他指着鹰道:“跟着追虹。”
容松容渡:“……???”
容松:“你开玩笑呢吧耶律尧?!它又不认我!别路上给我们来一口!”
“你不招惹它就……”耶律尧按了按眉骨,也知这话说得不能让人信服,便沉声道,“算了,我和你们一块去吧。直线三十里路,骑快马七拐八折也得半时辰,速走。你弓箭给我。”
容松快要炸毛了。
他擅箭术,十四岁时,郡主赠了他乘风弓、金羽箭,他宝贝得紧,平日都是供起来。
于是,他眼巴巴地看向宣榕,想让郡主拒绝。
容松虽比她还大两岁,但凡事都有哥哥撑着,性情率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平日也都纵着,但这次,想到耶律尧那天一箭之威,宣榕只能正色道:“阿松,拿给他。你们小心为上,不可轻敌。”
容松蔫头耷脑:“是……”
深秋寒风呼啸嚎鸣。
骏马嘶鸣而驰,带着三人没入沉沉夜色。
宣榕睡不着,干脆又披了件长衣,磨了墨,就着一盏孤灯默佛经。
昔咏默默给她添了盏灯。
一字一字的墨迹渐干,最后一捺收尾,宣榕在夜色里,轻轻问道:“昔大人,你可知何为权力?”
昔咏见她面色沉凝,没敢多言:
“臣愚钝,可臣以为,当年萧越于臣,如今臣于下属,都可以称作‘权’。”
“权是生、杀、予、夺。”宣榕闭眸叹道,“让人猜不透、看不明,胆战心惊,魂不守舍——一句君威莫测,上意难揣,即为权力。”
“可是昔大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如若真的这样,众生平等,善恶有报,不就是一纸空谈,一个笑话了吗?”
昔咏往一旁炉子里又加了炭火,不知怎么安慰她,良久才憋出一句:“可是郡主,众生不平等。”
宣榕指尖拂过佛经:“我知。但我偏要让他们被视同一律。”
今夜若是他们母子二人死了,不过一捧荒坟,她再怎么主持公道,死得也只会是始作俑者。
若是她出了事,那整个陇西乃至朝堂,可能都会掀起腥风血雨。
众生不平等。
她为她生来就有的“权”而愧疚。
几生心魔。
*
与此同时,狄道城外。
耶律尧从箭筒里摸出了第三支箭,搭箭上弓,瞥了眼窜逃的杀手,几乎没有刻意瞄准,就干脆利落放了弦。
金灿灿的长箭裹挟冷风,射穿那人小腿,将他钉在了草地上。
这人痛苦呻吟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手里还攥着砍刀,不再管前面瑟瑟发抖、紧抱在一起的的母子俩,转过头向耶律尧挥舞着刀刃,目眦欲裂道:“你是谁?!这俩人是不是也是你们送来的?!”
耶律尧下了马,将长弓一转,别飞这人手里砍刀,再用粗粝紧绷的弦勒住这人脖子,冷冷问道:“还摸不清楚情况?现在是我问你——章平命你杀人的?”
“呸,你杀了我!死我也不会说的!!!”
周遭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