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耶律尧道:“……它方才要翻墙去船,那边不好找寻,我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了。”
“多谢。”宣榕没有?丝毫异样地将猫抱入怀中?。
她害怕会失态人前,实属多虑。这般严丝合缝的神色,即使是父母亲人,也无法窥见任何端倪。
唯有?耶律尧近乎不安地唤了她一声:“郡主。”
宣榕迟钝地抬眸,就听?到他轻而又轻地道:“你?永远是天上明月,曾救我于水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宣榕不懂,或者说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旧时信仰坍,她在灰烬上茫然四顾。
她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友人。更可怕的是,她找不到自己。
狸猫本就因为乱窜被抓,有?些许烦躁。在宣榕怀里扑腾几?下,终究挣扎出去,她想?弯腰抓住,没抓住。积攒的情绪隐有?溃堤之势,宣榕干脆蹲下,默然片刻:“我不是。我没有?。”
面前人也半蹲了下来。他以一种更低的姿态,仰望着她,然后轻叹了口气:“你?有?。你?注定青史留名,在你?见不到的地方,很多人不吝啬成为你?登顶的长阶。你?若信佛,当知佛曰,见天地,见众生,见佛陀,见观音,见自我。你?已经看?遍天地众生,万水千山了,我求你?看?你?自己——你?本就是皓月长空,为何要向萤火祈求永恒?”
“……”
耶律尧轻轻道:“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吗?”
狸奴只活十载春秋。
亲朋只陪你?走过一段人生。
凡人至多百岁,王朝不过千秋。
没有?什么永恒不朽,人心?易变,亲友成仇。志同道合,也难免分道扬镳。
史书先贤会被挖出批判,今时旧制很快便会沦为腐朽,崇山峻岭有?朝一日都?能灰飞烟灭——
可是。
“你?永远是天上明月。”
你?永远是无光暗夜里的月亮。
照亮本该永坠泥淖的万千信徒。
第73章 生死
三月初春入夜, 风月俱静,万籁无声。
这些话轻盈飘入耳中,字字能?懂。
但连在一起, 却像是漂浮水面的泡沫,混入思绪紊乱的浆糊里。
晚风一吹, 更乱了。
宣榕似是捕捉到?了“永远”两个字, 想起或许父母也有无法相伴的某一生?, 想起佛前座下的旧师和铺天盖地的鲜血, 又想到?眼前青年好像这几天就要回北疆了,便茫茫然开?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耶律尧却瞳孔微缩:“……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半晌, 宣榕才有点回神。
耶律尧沉默。宣榕又问道:“抱歉,我不记得了……我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耶律尧侧头?避开?她的视线, 又像是回答她刚刚那个问题, 轻轻承诺道, “……好。我会。”
又是“没什么?”,又是“好”, 宣榕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索性长睫下垂, 是个避绝所有视线的姿态。
但等了很久, 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面前人也没有起身,她好不容易消化掉方才他说?的话, 于是轻轻开?口:“不失态于人前尚且简单, 不失信于人便已很难, 更何况你说?的,永照长空呢?老师……如舒公他, 四年以?前,有想过今日如此吗?会想过他那么?风光霁月一个人,也……你曾说?过以?人为心中倚靠支撑……应当不是他吧?”
她说?话罕见得带了点颠三倒四。
耶律尧神色一时晦涩:“不是。”
宣榕道:“……那就好。挺好的。”
耶律尧问道:“你想知?道是谁吗?”
宣榕没有窥探私事的癖好,即使脑袋混沌,也下意识道:“不了……我得回去了……”可?她忽然想起点什么?,迟疑道:“如舒公说?你命不久矣……是温师叔那边遇到?瓶颈了吗?”
顾弛只是非常不经意地提了“死人”两字,按理?来说?,那种?情形下,宣榕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她还是记住了。
耶律尧眉眼间冷意乍现:“你到?底把他那天说?的话,颠来倒去反刍了多少遍?怪不得你方才会……”他顿了顿,强压对顾弛的怒火,缓声道:“一个糟老头?子说?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他不是通篇胡扯吗?你还信他?”
“……毕竟信了那么?多年。你所信的那个人,对你来说?,不也会如此吗?”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宣榕轻声道,“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好。”耶律尧颔首,垂眸遮住眼中幽沉,看宣榕起身时脚步不稳,甚至还在她肩背处虚扶了一下,想目送她离开?。但隐忍片刻,终究没忍住,“可?是对我来说?,她不用做任何事,她可?以?做任何事。她存在于世,本就是希望——也一定有人是这样看你的。”
宣榕仍旧没有太听进去,她“嗯”了一声,寻到?在码头?前用爪拨水的狸猫,刚一抱起,就听到?耶律尧道:“如果还有一只衔蝉浑身是伤,在你面前,你会救吗?”
宣榕道:“……会。”
“那你会就此罢手,不管三十二郡济慈堂,不管朝堂上?的律法改制吗?”
宣榕轻轻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耶律尧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道,“你没看到?瓜州那群小孩儿,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和你告别时候依依不舍,说?长大后,也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宣榕三魂六魄终究勉强归了位。
柳枝在水面划过涟漪,她看着护城河中波纹如许。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转过身,很认真地道:“耶律,谢谢你。”
“不用。”耶律尧注视着她,然后错开?视线,望向远处月光洒落的城郭,微不可?查地补了很轻地一句,“是我该谢谢你。”
……
正如顾楠所说?,事已至此,无人想要挽回。
顾弛一开?始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重回望都。所以?做事毫无顾忌,刀刀致命。
他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在宣榕面前。
当一个好人,比当一个坏人难。
因为在实力等同情形下,顾忌底线的人,怎么?都比不过心狠手辣的对手——可?若是本
来就势均力敌的善者,捡起高悬的刀呢?
抛却底线枷锁,确是无人能?敌他了。
这才是顾弛想和宣榕说?的暗示。
你想要改制,为何不干脆夺权,成为那万人之上?呢?打压权势,独断超纲,待到?那时,还有谁会说?出一声“不”来?
“真遗憾。”顾弛像是自言自语,“若非时辰不够,我还能?再?和她说?道一会儿,你说?,他们会反目成仇吗?”
昭狱死寂,没有人出声。一栅之隔,他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开?口。
唯有那位自长阶下来的人脚步一顿,轻哂开?口:“反正你肯定看不到?这么?一天。给过你机会了,现成替罪羊就在你面前,你不用,又能?怪谁呢,老师。”
顾弛似是惊讶:“没想到?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不得。你当年都没这么?叫过我。”
昭狱深埋地底,只有一条甬道,通入黑暗。这里?常年审讯关押,血迹在地上?洇开?沉凝,到?处都是腐朽潮湿的味道。
墙上?的烛火平时都是熄灭的,只有来人讯问,才会纡尊降贵地燃起。
关押在此的人,都有种?身处黑沉地狱的感觉。
而秉烛走来的青年,却比这里?的人更像是来自地狱。
他眉骨萦着冷意,反唇相讥:“那你觉得,你如今还配得上?这两个字吗?”
顾弛没答,反而大笑开?来,笑够了,才道:“不用激我,耶律尧。我早就没想当帝师了。当个小人,当个死人也挺好的。”说?到?这里?,他忽然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个鬼东西?烈火涤经脉,看来你这四五年,过得倒是比我还要生?不如死呢。”
耶律尧道:“不敢。我现在倒是觉得,活着挺有盼头?的。”
隔着铁牢栅栏,顾弛盘腿坐在枯草之上?,仿佛还是八九年前临堂开?讲,他高坐杏坛,典籍故事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底下学生?孺慕聆听。
顾弛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眸:“哦?是吗。琉璃净火蛊控人起码数天,醒来不记得发生?何事,但你控我杀死褚后,我却记忆犹新。也没有任何不适头?痛——这是蛊虫入身的第?几年呢?你再?用此招数,就不是你控制别人,而是毒蛊彻底控制你了。”
耶律尧抬指按在颈上?,仿佛在警告因此兴奋地蛊虫,淡淡道:“说?的不错。”
他若还想活下去,确实不能?再?用此招了。
两边都难激怒对方,顾弛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长公主还是首辅让你来的?我……”
“太子殿下让我来的。”耶律尧懒懒答道,他晃了晃指尖,那串铜钥折射出冷泽的光,“他让我把顾楠带出去。别人不方便,刚好我是外人,比较方便。反正坏事总得有人背锅,不是么??”
顾弛脸色一沉:“他想干什么??!”
耶律尧笑了笑:“我哪知?道。但事已至此,总不能?还是好好许你女儿东宫妃位,一世尊荣吧?没看到?婚仪都毁成什么?样了?他从小要面子的一个人,这次脸往哪搁?”
顾楠始终没有吭声,小心翼翼地抱膝蜷在角落。
顾弛脸色却更冷了:“让他滚!!”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我会转告的。但到?时候太子会不会更勃然大怒,我就不保证了。”
说?着,他手持烛火,单手开?了另一侧的监狱牢门。
火光照得他侧脸影绰不定,本该昳丽的容貌平添戾气。
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妖鬼。
顾楠不等他近身,下意识尖叫起来:“啊!别碰我!不!我不要出去!我不想见到?他!!!”
顾弛反应比她还大:“顾楠!撞墙,听到?没有!撞你右边的墙!你想去受人磋磨吗?!”
顾楠一愣,可?下一刻,耶律尧已然走到?她身前,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单是伸手罩住她头?顶一按,她起身奔逃的力气就散了九成。
绝望感瞬间袭遍全身。这时,她看到?了悬于来人腰间的一把横匕。
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拔出,直往胸腹捅去。
耶律尧似是想要阻止,猛然弯腰,不顾左手烛火落地。
火光熄灭。
但看上?去似乎还是晚了一步。噗嗤一声,是刀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着,一室死寂。
顾弛在另一边惊疑不定,呼号开?口:“顾楠?!说?话!顾楠!”
没有应答。倒是耶律尧轻笑了一声,在滴答的血滴声和血腥味里?,他这低沉的嗓音让顾弛一震:“好像脖上?没有脉搏了呢。如舒公,你听听,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