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韩玉溪猛然睁眼,下意识地?后跌,陷入草堆,后背抵着墙壁,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安全似的,抬起哆嗦的手指,指着来人?道?:“你你你你!你居然还活着吗?!”
耶律尧本有些?纳闷此处看管为何如此松散,但韩玉溪的反应显然太大,他觉得相当有趣,反问道?:“怎么,我不该还活着吗?”
隔着一扇铁门,重锁在上,锁住了韩玉溪,反而也让他有了靠山,他沉默片刻,怪笑一声:“祸害遗千年。”
“承蒙赞誉,我自?当长命百岁。”耶律尧不以为忤,他掏出不知哪里?顺来的钥匙,“我想进来可以么?”
韩玉溪瞳孔微缩,脑内不由自?主浮现当年北疆无数血腥的夜晚,无数残尸遍野和血流成河,让他迟疑道?:“你……”
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铜锁落在地?上。
耶律尧手按铁门,要开不开,等韩玉溪呼吸急促起来,才微微一笑:“或者我不进去,问你几件事儿?”
有那么一瞬,韩玉溪还以为他是受昔咏所托,来审讯的,咬牙道?:“……你说?。”
耶律尧道?:“昔咏和昭平郡主什么关系?他屡蒙拔擢,和郡主庇佑有关吗?”
韩玉溪没料到他问的不是西凉机密,微微一愣:“……和公主府脱不开干系。但昔咏此人?亦是能独当一面。她跟过?郡主西行一年,随身护卫,算是昭平郡主半个自?己人?吧。”
耶律尧神色微沉,唇角笑意凝住一样,久久不语。月光自?窗洒落,铁栅横斜的影落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不知是闷热的空气,还是别的什么,韩玉溪只觉得快要窒息,惶恐不安地?喘了口气。
换来青年饶有兴致的轻笑:“这么怕我,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说?看?”
忘却?纲常礼俗,一切归于本能。他那种不羁不驯的底色愈发浓厚,竟然并不在意直接暴露罩门,透露出他记忆全无的端倪。
果然,韩玉溪狐疑道?:“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
耶律尧坦然道?:“对啊。否则我在这里?和你废什么口舌?”
韩玉溪强行压住恐惧,这份恐惧和相互交织,反而浇灌出了极为阴狠的怨毒,他道?:“你啊……我明白了……你曾是北疆的质子,在齐国望都扣押四年,备受欺辱,我就说?你怎么会甘愿和大齐人?为伍!果然是被他们弄得失了记忆——我看你是跟着钦差们来的,想必也是从望都而来,这些?为质经历,他们有和你说?么?”
耶律尧做出一副微微一惊的样子:“当真?”
韩玉溪咧嘴一笑,胡言乱语:“自?然是真的。你应是三年前?来齐时,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才落入这般境地?。我的王上啊,北疆万里?疆土,比大齐更辽阔,子民?臣服,你却?被人?栓在此处,好不可怜!要我看,怕不是昭平郡主看你俊俏漂亮,想把你圈在身边作禁|脔,反正她这几年行事也够离谱了,不多这一件。”
印象里?,这人?阴晴不定,动辄杀戮。
还特别忌讳别人?提他肖母的容貌。
他没有被人?冒犯之后的好脾气。
韩玉溪等他动怒,最好是搅乱这安定城池。
“……”耶律尧却?只是眉梢一扬:“……嗯?????”
第83章 禁|脔
这么多?年过去, 耶律尧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饶是韩玉溪,也无法透过神情,判断出他?此刻真正心境, 只?能继续火上浇油:“怎么,你不信?那她有提过让你回国?这样?寄人篱下, 和当年望都为?质有何区别?!”
“确实没有提过。”耶律尧轻笑着道。
他指尖轻叩监牢横铁, 确认了几件事。
第一, 他?应当很不喜欢别人提及容貌, 在齐这段时?日,民风民俗并未让他?有这种不适,那这种感觉来自北疆, 说?明此处实力至上,忌讳容貌过盛, 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
第二, 他?和昭平认识的时?日不短;
第三, 韩玉溪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耶律尧顿了顿,笑意真诚起?来:“有劳大人知无不言, 昭平郡主这三年,还做过哪些出格之事么——我?好有个应对。”
韩玉溪不知耶律尧通过蛛丝马迹, 猜得八九不离十, 还以为?慢慢说?动了这位阎罗, 心中?畅快,冷笑一声:“那可太多?了。她强推了好几部律法, 严苛官员廉政, 听闻去年京官都不敢收冰敬炭敬了, 这不为?难人么?累死累活大半年,还比不上升斗小民活得痛快?”
耶律尧不咸不淡地应和道:“那要涨点俸禄才说?得过去, 确实太过分了。”
大齐官员俸禄确实有涨,韩玉溪一噎,忙道:“还有!霍乱朝纲,任人唯亲!监律司季檀,六年从白衣坐升两品,这种提拔速度,大齐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还不是因为?他?从流落江南时?,就成了昭平郡主入幕之宾?啧,枕边人到?底不一样?,昭平郡主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而季檀呢,就是一条指哪咬哪的狗,好几家大员说?没就没。”
轻叩铁栅的铿锵声音顿住。
夏风浮动,吹云遮月,月光暗淡下来。韩玉溪一时?看不清昏暗的周遭,又见没有回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你还在……”
懒洋洋的嗓音,辨不出情绪:“听着呢,你继续。”
还在北疆时?,这人哪里正眼瞧过自己。
韩玉溪松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振奋,滔滔不绝起?来,把传闻里和宣榕有所接触的朝堂俊杰,全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他?口才了得,说?得绘声绘色,最后“啧啧”隐晦道:“这女人想要插足朝堂,当真容易,多?和几位看得顺眼的官员有私情就可……”
他?未竟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页刀片夹着劲风,在黑暗里凌厉地割下他?的耳朵。
鲜血喷溅,一声无法抑制的哀嚎划破夜色。
而推门而入的脚步则不急不缓,韩玉溪瞪大了眼,刹那心跳如雷,想不通哪里惹了他?不快,只?能强壮镇定?:“我?……我?都是听来的,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有私密,就是人家闺中?事——啊!!!”
耶律尧直接卸了他?下巴,慢条斯理道:“大齐没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礼教,你这一口一个私情,一口一个滋味,从哪听的从哪学的?西凉?”
清云飘散,月凉如水。闷热潮湿的监房陷入水银一样?的光亮。
韩玉溪这才看清,青年面无表情,那双蓝眸冰冷漠然,让人一眼生寒。他?肝胆俱裂,想说?什么,但下颚脱臼,森冷刀锋已至唇舌。
韩玉溪一时?哑然焦灼。
但好在不远处脚步阵阵奔来。
是他?方才那声惨叫吸引来了守卫。
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舌头确实还有用。但交代事宜,手写也可以,点头摇头也行,甚至于眨眨眼都能算是应答,对么?”
韩玉溪瞳孔骤缩——
转置韩玉溪的这间狱牢,比之前?地牢松
散。周边的兵卒逡巡也没有那么严阵以待。
像是捕蝇草试探放出的诱饵。
本想抓捕或许存在的奸细。
但昔咏万万没想到?,擅闯的第一人居然是耶律尧。
手下来报时?,昔咏正在宣榕房内,她走出门,听完,一时?满脸错愕,忍了半天,咬牙切齿下了命令:“不用拘着,把人放了。请个大夫来治一下韩贼,别让他?死了。”
宣榕提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从白描过半的画卷中?抬头:“怎么了,昔大人?”
昔咏又走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没什么大事,您先作画。”
宣榕这才重新低头,看向纸页。
笔下画卷,描绘出昔咏此刻模样?。
一副军旅打扮,轻甲披身,眉目飒爽。
画中?人不苟言笑,凝神屏气侧首站立,抬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整个人也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这幅画是昔咏请托她绘制的。
为?的是下月祭祖,有画像可烧,能让九泉之下的双亲得见女儿如今模样?。
好让他?们放心。
宣榕丹青一绝,举手之劳自然不会拒绝。
不出片刻,最后一笔也已勾勒完成。
宣榕将?细毫平放笔山上,揉了揉酸疼的手腕,道:“轮廓描好了,背景和上色明日在处理,最迟后天给你画好。我?方才看了下,颜料里头朱砂不太鲜艳,还有银箔也不太够……”
昔咏连忙殷勤道:“这个好办!臣让人去再采买一点。”
说?着,昔咏解开铠甲,舒展了一下大半个时?辰未动的身子骨,又大步走到?宣榕面前?问道:“郡主,我?给您按按手上穴道?”
经?久伏案的文?人,或多?或少,腕部颈部都会筋骨不适。
宣榕自己认识穴道,会按,刚要推辞,昔咏就很上道地直接动手,温热舒缓的真气穿透酸软筋骨,昔咏歉疚地道:“您这么旅途奔波,还让您为?我?操心。臣心难安。”
宣榕微微一顿,有些惊诧地轻笑道:“三年不见,昔大人怎么也学会这么多?客套说?辞了?”
“真心的。”昔咏叹了口气,指尖小心翼翼按过小郡主纤瘦的腕子,“当年若非您插手,我?早就死在当康军营了。西行之旅,我?也不是首要的侍卫人选,是您看我?在御林军任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让我?跟着出去的吧?”
宣榕摇头:“哪有的事……对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韩玉溪出事了?”
昔咏挤出一个虚假的笑:“……您不如把人亲自叫来问问呢?”
“……叫韩玉溪过来?”
昔咏笑得更假了:“不是,把那夜闯牢狱,还伤了囚犯的混蛋叫来。”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斟酌试探:“耶律?”
昔咏皮笑肉不笑:“是的呢。”
宣榕:“………………”
她无奈扶额:“好罢,我?明儿问问他?。韩玉溪伤到?要害了吗?”
“这倒没有,还活着。不过明天……?”昔咏欲言又止,又不好置喙,忽然,她似是听到?什么,眉目微沉,侧头道,“您不用等到?明天了,人来了,您直接喊他?进?来就能问了。”
宣榕住所,外间是有驻扎守卫。
此刻灯光影照,能看到?侍卫伸臂一拦,果然是来了人。
夏季暑热,晚间又洗漱散发,她穿得有几分随意,再加上韩玉溪没死,不算太大问题,自然懒得今晚就找人一问究竟。
但耶律既然来了,肯定?是来坦白情况,不能不见。
宣榕便?披了外衣,把半干的长发收拢簪起?,道:“进?。”
温热的风从推开的门里扫入。
青年走了进?来,眸光像是扫过室内,又像是直接钉在了半蹲的昔咏身上,眉梢一扬:“你在……做什么?”
昔咏本也是个极有领地意识的人,耶律尧在她地盘上目无规矩,她自然没甚好气:“眼瞎?给郡主揉手腕呢!你——”
“我?看得明明白白。”耶律尧却缓声打断她,突兀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女子?”
方才韩玉溪说?了很多?人,却根本没提“昔咏”二字。
这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