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先让京兆府的人去大理寺,今夜被刺的是定远侯和宣世子,他二人俱是朝中栋梁,事涉北境和西南安定,不可轻忽。”谢神筠将自己从刺杀案中抹去,“你将此事上报宫中,再派人保护定远侯和宣世子。”
“是。”
谢神筠转而看向沈霜野:“侯爷,今夜刺杀事关重大,或许还要请涉事的诸位贵人详谈。”
“阿兄。”沈芳弥捏着他衣袖的手一紧。
崔之涣道:“侯爷安心,我会送沈娘子回去。”
“不必。”沈霜野眸光很冷。
远处传来马蹄溅碎雨珠的长鸣之音,一列重甲骑兵如黑色洪流顷刻便至,这凶名赫赫的燕北铁骑终于在今夜撕开了伪装。
洪流在沈霜野身前止步,风雨将歇,长路俱寂,沈霜野拿过伞盖在沈芳弥头顶,抬指时玄色衣袖震荡如浓云。
“送她回去。”沈霜野道。
阴翳浓云随即笼罩了这片天。
第39章
大理寺今夜灯火通明。
“今夜临川郡王设宴,春明湖两岸又都是酒肆乐坊,刺客早已隐匿行迹。”京兆府尹面色发白,鬓角渗出冷汗。
铁骑驻守堂内堂外,霜刃寒甲组成了铜墙铁壁。
定远侯神情疏淡,行走如常,而瑶华郡主一身血衣未曾换下,可真就称得上触目惊心了。
春明湖刺杀一出,纵使无人伤亡,他这个京兆府尹只怕也是当到头了。
沈霜野入座,翻看沿湖酒肆乐坊名录,燕北铁骑先行探查过弓箭手藏身之处,同样一无所获。
他圈出刺客设伏的那两座高楼:“这两处详查。刺客藏身于此,乐坊管事不可能不知。”
“这两处乐坊已被金吾卫封禁,里面的管事杂役也都被带回来审问了。”大理寺卿道,“禁军已封锁城门和各坊市进行搜查,京兆府这边也可贴出告示,凡有刺客消息者重赏。”
“侯爷与郡主若对刺客来历有所怀疑,也可告知。”
沈霜野玄衣未动,看向对面的谢神筠时目光如浸霜雪。
“通知水利司封锁进出长安的水道,”谢神筠对此视若无睹,“刺客都是水性极好的杀手,春明湖外通四水八渠,进出长安不是难事。”
京兆府尹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这点,连忙吩咐人去照办。
“郡主对刺客倒是很了解。”沈霜野淡淡道。
“毕竟在他们刀下走了一遭,想不了解也很难。侯爷才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刺杀。”谢神筠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神色如常,“乐坊管事的口供和仵作尸检的结果出了吗?”
“尸检的结果已出,这是验尸单,至于那些乐坊管事还在审,郡主可要亲自审问?”大理寺卿道。
“还在审?”谢神筠看过去。
谢神筠执掌北司,对刑狱官员惯用的话术很了解。
大理寺卿问谢神筠要不要亲自审问,就是其中有难处了。
大理寺卿微一踌躇,隐晦地朝沈霜野和宣蓝蓝投去一眼:“今夜临川郡王设宴,包下了诸多乐坊,那两处也是其中之一。”
荀诩。
这场行刺可谓谋划缜密,更是挑中了春明湖这个绝佳的刺杀之地。临川郡王设宴,又逢上巳节,遇刺的春明湖也是长安百姓游湖踏春之地,刺客隐匿于人群,无论来去都轻易查不到行迹。
刺客对他们所坐的画舫也十分了解,在画舫上带不了太多近卫,若要刺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若非事前筹谋良久,绝无可能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
事涉临川郡王,大理寺自然要谨慎一些。
“临川郡王今日设宴的消息不是秘密,乐坊管事随意攀咬你们便因此畏首畏尾,如何能查出刺客?”谢神筠冷冷道,“再去审问,卯时之前我要看到他们的口供。”
话音刚落,堂外又有人被恭恭敬敬地迎进来,都作宦官打扮,领头那个正是御前总管陈英。
他躬身与上座的沈霜野说话:“陛下惊闻侯爷与世子遇刺,命奴婢前来问定远侯安否?世子安否?陛下甚是忧心。”
沈霜野稳稳受了他礼:“多谢陛下挂念,我并无大碍。”
禁卫来报也说定远侯分毫未损,这自然理所应当。他为北境屏障征战千里,倘若当真在京都被刺,也配不上这定远侯的威名了。
陈英将目光转向谢神筠,面色霎时变了,竟不由往前疾走两步:“郡主这是——”
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可只说定远侯遇刺,没提这位贵人也受了伤!
“陈公公不必惊慌,”谢神筠道,“这是旁人的血,定远侯遇刺之时我恰好也在。”
陈英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郡主无碍便好。若二位无恙,奴婢也好回宫复命。”他奉旨前来督查此案,“今夜定远侯与敬国公世子遇刺一事传入宫中,陛下震怒,责令三司与禁军入宫御呈此案。”
天子亲自过问,三司不敢懈怠,饶是至今未曾寻得刺客踪迹,也紧赶慢赶赶出了案卷详情,连夜呈递入西苑。
——
谢神筠出大理寺时风雨已停,风灯沉在檐下积水里,绽了满街冷光。
“春日无常,这风雨当真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神筠道。
他们在春明湖畔的话还没说完。
“你是搅弄风云的人,不怕风雨。”沈霜野跨出两步,越过了一汪积水,袍袖如云浮在水中千灯之上,“但雨落成渊,郡主纵有遮蔽,也终有沾水的时候。”
地上是湿的,谢神筠立于阶前,一线之外便是深色水迹,她不管往哪走,总要蹚过满地冷水。
天地在此刻倒悬,头顶是漆黑长夜,脚下是星河入水。
谢神筠提裙涉过积水,霜白的影似蔓枝亭亭的白牡丹。
“疾风吹长夜,疏雨洗旧城,长安最不缺的就是风雨,你我都在盼着它来。”谢神筠道,“沾水是好事,下了雨这地上便干净了。”
白牡丹在谢神筠脚下碎成墨点,如花逐残夜,搅浑了一镜清梦。
她解下广袖,越过千灯长街,抛进了沈霜野怀中。
“这衣服脏了也没什么,倘若侯爷不愿意赔,就把这衣服洗干净吧。”谢神筠看着他。
那衣上锁着幽幽冷香,掺进血气,既腥且艳,都渗进了沈霜野怀中。
沈霜野拎着那衣,眉眼深沉如寒渊,看不出情绪。
谢神筠眼神也捉摸不透:“洗干净点,我还要穿。”
——
梁园牡丹已开,翠阁朱楼之间明灯夜照,千光夺星。飞阁群楼在褪去冬日的霜雪之后终于显出它秀丽华美的本色。
谢神筠凭栏而望,她沐浴过后重新换了一套雪青雾纱广袖,曳地时有月华流转。
她在听秦和露的回禀。
秦和露道:“第二波刺客不是我们安排的人,当时我发现不对之后立即让人循着刺客踪迹追到清明渠,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阿烟是春明湖刺杀的亲历者,看得分明:“他们不是冲着定远侯和宣世子来的,目标是主子。”
“两岸的弓箭手也是早有预谋,事后没有留下痕迹。”秦和露道,“时间上掐得这样紧,太巧了。”
巧到谢神筠和宣蓝蓝在同一时间遭到了刺杀。
谢神筠眼如寒星:“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秦和露道:“刺杀走漏了风声,宣将军那里有鬼?”
“未必是走漏风声。”谢神筠道,“宣盈盈这个人,不能深信,我想要西南的兵权,她也想要我的命。”
秦和露略一思怵便明白了:“主子是怀疑燕州城外被定远侯缴获的那批货,其中也有宣将军的手笔?那批货就是送去西南的,宣将军知道那批货的动向,不是难事。宣氏又与定远侯有旧,把货送到定远侯面前再容易不过。”
“若是如此,她写信来要除掉宣世子,便是做戏给我们看的。”阿烟道。
因为一桩私铸兵甲案又牵出了贡船案,像是顺藤摸瓜,就要扯出这潭淤泥之下的无数交易。
杀掉宣蓝蓝,是彻彻底底的祸水东引,能把目光都集中到贡船案上来,还能让宣盈盈从这泥潭里干干净净地摘出去,毕竟谁也想不到,做姐姐的会派人暗杀自己的亲弟弟。
“宣盈盈想杀宣蓝蓝的心是真的,做戏给我看也是真的,”谢神筠道,“对她来说,我最好和宣蓝蓝一起死在春明湖上,这样她便能高枕无忧。”
宣蓝蓝对她是个威胁,谢神筠同样也是。
“可宣蓝蓝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谢神筠冷冷道。
宣蓝蓝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如今宣盈盈看似在西南军中颇有威望,但黔西道驻军仍是敬国公说了算,宣蓝蓝在长安一日,他就是节制西南兵权的最好人选。
“从今日开始断掉同西南的往来。”谢神筠道,“宣盈盈不能信了。”
“但西南那边不能缺人。”
“把瞿星桥放到锦州。”谢神筠道,“今夜春明湖上遇刺的两人都不是寻常身份,定远侯节制北境,敬国公掌兵西南,他二人要是稍有不测,动荡的就是大周半壁江山。刺客查不到踪迹,就该问责戍卫京师的禁军,圣上必定会给沈霜野一个交代。再来,郑镶知道我对他厌恶颇深,又有江沉在侧虎视眈眈,他早就在另谋出路了,禁军统领的位置他觊觎已久。”
谢神筠嗓音微冷,“他想要,我就给他。”
这是谢神筠一开始的打算。
但春明湖上冒出的第二波刺客成了梗在她心头的刺。这让谢神筠原本十分笃定的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秦和露道:“但定远侯遇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案子查不下去。”谢神筠道,“这世上真正需要沈霜野的地方在北境,而非大周。”
鹿野之战后,北境五年可安。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燕北铁骑换一个主人甚至多个主人都是好事,他们觊觎北境兵权太久了,朝中没有人盼着沈霜野能安然无恙,他们都在等着燕北铁骑倒下之后瓜分它的尸体。
想杀谢神筠的人很多,但想杀沈霜野的人只会比她更多。谢神筠遇刺是什么结果,沈霜野遇刺也会是一样的。
“但你说得对,沈霜野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一定会查贡船案。”谢神筠微垂眼睫,月光镀上一层薄霜,“让他查。”
今夜无星,浓云遮蔽天地,又是一个吃人的夜。
寒意砭骨,谢神筠觉得有些冷了。
“先歇了吧。”谢神筠望向天边月,“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
翌日浓春照晴芳,西苑殿门大开,殿前石阶光可鉴人,白玉栏上刻清静经,内外皆屏声静气,唯有晴光入殿。
政事堂群臣并三司官员皆在,群臣看着缓步而来的定远侯,面上神色各异。
轻袍缓带隔绝了旁人窥探的视线,沈霜野顶着各色目光,照旧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