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廊下雨中,他们都只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斩草还得除根,太子危矣!
贺述微蓦然转向沈霜野:“我记得护送太子去大理寺的并非神武卫,而是燕北铁骑。”
沈霜野没有他这样乐观,面色沉冷道:“铁骑拦得住禁军,但决拦不住谢神筠。”
铁骑押送太子,沈霜野没有给禁军插手的机会,东宫逆党没有被送去北司,而是押入大理寺,就是在防着皇后一党对太子下手。但他很清楚,谢神筠既然亲自去了,便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他想起千秋台下谢神筠射向太子的那一箭。
秦叙书脸色难看:“她们怎么、怎么敢……”
那可是大周储君啊。
但事实上在场诸人都十分清楚,太子已败,皇后便是大权独揽,没有什么不敢的。
况且……迟则生变。
太子毕竟是皇帝亲子,今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太子和赵王两个儿子,赵王又素来身体孱弱……就算皇帝想要杀掉太子,只怕群臣也会大力阻拦。
贺述微当机立断:“去大理寺!”他看向沈霜野,“禁军与神武卫皆不可信,如今只怕只能请侯爷同我等亲自去一趟了。”
“太子殿下纵有谋逆大罪,但也该由圣上定夺,绝不能让殿下死于私刑!”
——
雨势转小,大理寺氤氲在细雾中,被剥掉了锋芒。
谢神筠来得很急,她还穿着那身斑驳血衣,唯有脸洁白如玉。
“郡主。”大理寺卿严向江急急迎出来,刚行过礼就被谢神筠抬手截掉了后面的话。
“太子在哪?”
谢神筠立在雨中,严向江也不敢撑伞,他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不敢隐瞒:“东宫逆党皆被关押在内狱,”他急急跟上谢神筠的脚步,“定远侯派了人亲自看守。”
谢神筠穿过甬道,已经看见驻守在刑狱外的铁骑了。他们都是沈霜野的亲信,自然认得谢神筠。
此刻见她要进去,当即拦人:“郡主止步!”
“三司提审,何时轮到燕北铁骑来管了?”谢神筠冷冷道。
她眼中流露寒意,久居高位的气势在此刻显露无疑,“我奉命提审东宫谋逆案,今夜谁敢拦我,便视为犯上作乱,可当庭诛杀!”
寒风穿庭,谢神筠拨掉了刀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在她身后,禁军拦住铁骑,迅速清空了刑狱内外。
太子被关押在最里面,大理寺的人不敢为难,牢里还算干净。
饶是到了这种境地,他形容也不显狼狈,玉冠束发,衣饰整洁,显然是整理过的。他是贺述微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最重礼数。
“是……阿暮啊。”太子心平气和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谢神筠却没有进去,她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仍是向从前一样叫他:“殿下。”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下令炸毁矿山的果断和逼宫的心狠都在他身上不见了,他像是已经猜到了谢神筠的来意,因此显得有点难过。
“圣人不该让你来的。”那些关心和爱护都不曾有假,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仁善的储君,连叹息都如此优柔寡断,“你是个姑娘,不该为这些事脏手。”
金玉养出来的贵女,无一处不精致。谢神筠捏着衣袖的手似春日枝头花,柔润莹白,纤细修长,连指尖都是脆生生的,透着嫩。
谢神筠闻言没有触动,她掐着指尖看了,指腹上还有未净的鲜红,颜色已经淡了,不脏,就是刺眼。
“殿下心善。”谢神筠微微叹息,但听来也显得冷漠,分外刺耳,她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殿下想错了,我不是来动手的。”
他们本来应该在今夜杀掉太子的,但沈霜野很谨慎,没有给禁军碰到太子的机会。
这机会稍纵即逝。
“我来是想告诉你,”谢神筠淡淡道,“太子妃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我替你保了。”
这是承诺,也是威胁。
谢神筠确实不该来的,但这个承诺只有谢神筠能给他。
太子必须死,但谢神筠不会让他死在今夜,她一贯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把柄。
太子微怔,继而苦笑。
李昭一直觉得谢神筠身上有种由衷的疏离清冷,那是无论如何言笑晏晏、眉眼生动都掩盖不了的冷漠无情。
但谢神筠这个时候愿意给他这种承诺,太子感激她。
“我信你。”太子沉默一瞬,道,“阿凝往后就请你照料一二。她嫁我后,哀愁多,欢乐少,我只盼她余生顺遂安康,不必念我。”
谢神筠侧身吩咐禁卫:“叫三司的人来审吧。”
她无意多留,就要退出去。
“阿暮。”太子叫住她,“多谢。”
雨点从高墙上的小窗中渗进来,太子立在牢狱之中,还是风华正茂的如玉郎,但从前的意气风发渐被狱中昏暗吞噬,都变成了缠缚的影子。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除了一句多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对谢神筠说的了。
谢神筠尚未答话,刑狱大门轰然大开,一列甲卫疾驰而入,如奔雷震地。
沈霜野率兵赶到,和谢神筠打了个照面。
“三司官员未至,郡主这是审什么呢?”沈霜野扶刀侧立,任由寒光包围了谢神筠。
谢神筠身侧禁卫刀柄微抬,擦出一线利刃。
“诸位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便开始会审吧。”谢神筠岿然不动,看过随沈霜野而来的三法司官员,“谋逆是大案,陛下和圣人都在等着结果。”
她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安然无恙的太子。
——
三司会审一夜。谢神筠和沈霜野分坐两侧,他们没有审理的资格,因此只是旁听。
至天明时,太子已将他是如何私铸兵甲以养亲兵,事情败露后又指使陆庭梧炸掉矿山销毁证据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语罢画押认罪,没有一丝犹疑。
这是震惊朝野的谋反大案,昔日素有贤名的太子谋反弑父,惊闻此事的群臣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狱中皆是三司主审官员,此刻寂然无声。
贺述微想起去岁庆州的一场人祸和今夜太极宫中的血流漂杵,仍是不敢置信太子会做下此事。
他忍了又忍,终是道:“殿下……何至于此。”
太子启蒙之时便由贺述微教导,贺述微恪守君臣礼仪,从无僭越。他幼时勤勉仁厚,入学麟德殿那日便在殿外亲迎诸位殿中大学士,口呼老师,却被贺述微出言喝止,言奉上命教导储君,是臣子本分,当不得他一句老师。
这是贺述微给他上的第一课,叫做君臣。
他们有师生之谊,却无师生之名。
“贺大人,昔年在麟德殿,你教导我时,第一句话便是君臣之礼,如隔云泥,不敢逾越,可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君,还是臣?”
太子站起身,双手戴镣,在他滑动的衣袖间哗啦作响。
储者,副也。他不是皇帝,也不是臣子,他在这朝堂如履薄冰,储君这两个字,什么东西也不是。
“鹰击于长空尚有清唳之音,鱼翔于浅底也可期跃龙门之日1,可我非雄鹰,亦不是翔鱼,”太子一顿,道,“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他朝堂上诸官稍拜,起身后依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好似如往日散朝一般出去了。
——
谢神筠没有再看,她等在廊下,听了半夜落雨。太子虽已认罪,但牵涉其中的东宫逆党还要审理,涉案的证词笔录皆要连夜整理好呈进宫中。
沈霜野亦在檐下,与她同看风惊落花。
夜雨风急,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出凉意。
谢神筠衣袖微湿,鬓边拢雾,侧颜冷如积雪层砌,望之生寒。
瑶华郡主积威甚重,又兼今夜一路厮杀出来,身周寒意未褪,大理寺中值守的小吏不敢在她面前献殷勤,都远远地避过去。
禁卫无令也不敢妄动,只驻守院中,护卫安全。
沈霜野被风吹袖时瞥过她冷白侧颜,招来杂役吩咐了两句,在廊下摆了两个火盆。
谢神筠这才觉出了冷。
她本就畏寒,此时也不强撑,衬着火光烘干了衣袖。
“何必这样防着我?”谢神筠拎着衣袖,细白的手指摆弄橘焰,头也没抬,“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大理寺中有三司官员,庭中还有铁骑驻守,谢神筠就算要对太子下手,也要思量能不能做到。
沈霜野没有答她的话,反而道:“禁军提审魏昇是因为他送给宣蓝蓝的那批贡锦。我很好奇,你送给宣蓝蓝的东西和魏昇送给他的有什么区别?”
“你猜?”谢神筠微一抬眼,明灭的光影便描绘出她漂亮到毫无瑕疵的骨相,“北军狱里面发生的事侯爷都能如数家珍,遑论这样简单的事。”
“东西一不一样不重要,送礼的人一样就行了。”沈霜野目光落在她鬓角,谢神筠耳垂上沾了一点红,淡得几乎看不见,“我猜,魏昇那份也是你送的。”
谢神筠没认,只说:“果真做人不能太大方,我在侯爷眼中竟是个散财童子。”
“章寻到底是如何落到魏昇手里的无需多言,矿山案的内情一旦被翻出,就是在逼着太子谋反,你等的就是今日。”沈霜野道,“郡主哪里是散财童子,分明是深谋远虑等着敛财吞金,你今夜是庄家通吃,赚翻了吧?”
谢神筠从不下注,她分明是搅弄风雨的人,输赢都在她手腕翻转之间。
“可惜我辛辛苦苦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及不上侯爷智计无双,躺着就能把钱赚了。”谢神筠问,“我大方吧?”
谢神筠筹谋良久,熟料今夜太极宫之变中途杀出个沈霜野平叛,平白给他做了嫁衣裳,叫他揽下了护驾功劳。
但这话太古怪,说得好像他俩有什么财色交易似的。
“各凭本事的事,何必如此计较。”
“真是可惜了,我今夜原本为你准备好了一条金链子,”谢神筠面上果真带出了三分惋惜,她转动臂上金钏,意有所指,“临危护驾固然能显忠心,又哪里有从龙之功来得显赫呢?”
谢神筠掀开私铸兵甲的案子,打的主意就是把沈霜野一并拿下,可惜沈霜野太谨慎了,始终不肯上钩。
“泼天富贵也得有命来享,再说了,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就算戴的是金链子,不还是狗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2。”谢神筠轻声道,“昔年千金子,而今笼中人。强权之下,谁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谢神筠转向庭中,凉薄之词被他们中间的橘焰吞没,“沈霜野,你想在朝堂之上当个站着的人,可多的是人想要你跪下去。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明白才是。”
——
天色微明时堂中递了会审结果出来,谢神筠将卷宗细细看过,对面前的三司官员道了一句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