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沈霜野饶有兴致:“章寻?”
“是。”江沉答道。
谢神筠隔着牢门看见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靠着墙支起膝盖,侧影在昏暗诏狱里晕成一团墨色。
谢神筠想起琼华阁中皇后竟还特意问起这个人,便问:“有人来瞧过他或者问过他吗?”
江沉摇头。
“盯着他。”谢神筠低声道,“如果有人来看他,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谢神筠正要离开,狱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忽地睁眼,直直地盯着谢神筠。
“放肆!”禁卫立即出言喝止。
章寻藏在脏污毛发后的一双眼极亮,没有寻常阶下囚的畏缩颓靡,不过瞬息,他便又垂下头去,仿佛是怕了狱卒整治人的手段。
“这个章寻倒真是命大,”沈霜野显然将方才谢神筠吩咐盯着章寻的话听了进去,问,“看来郡主还没榨干他的价值,这是准备拿他如何?”
谢神筠瞥他一眼,道:“这人是涉案重犯,免不得要小心对待。侯爷哪日若也沦为这北狱钦犯,我一定对你更上心。”
“免了。”沈霜野抬手拨掉烛影,“我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就不让你破费了,免得你到时候又在背后骂我是散财童子。”
“你怎么——”谢神筠下意识道。
沈霜野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闻言眸色顿沉:“看来是真骂过了。”
——
荀诩走出北衙时衣袖已经湿了半截,谢神筠装作没看见,送他和沈霜野出去。
出北司时碰见了郑镶,后者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在谢神筠走后方直起身子。
“郡主忽然来北司做什么?”
左右答:“郡主是带临川郡王来此探望宣世子。”
郑镶跨进北狱的阴影之中,忽而问起:“她有没有去看那个章寻?”
“郡主途经关押章寻的牢房时,确实问了一句,”狱卒斟酌着答,“还让人盯着他。”
郑镶脚步骤停,片刻后才沉声道:“我知道了。”
——
两日后,皇后在琼华阁召见郑镶。
太子谋逆案已结,但东宫私养府兵还是一笔烂账。十率府被裁撤,剩下的人都拨去了禁军。
皇后此次召郑镶入阁,是要提他去神武卫,领神策中尉的衔。原本这个位置轮不到郑镶上去,但瞿星桥因春明湖刺杀一案遭遇贬斥,禁军统领的位置立时便空了出来。
近来孟希龄因在谋逆案中有保驾之功,愈发得皇帝信重,提了他做左骁卫都尉不提,还让他随侍左右护卫天子。
皇后面上不显,随即在今日下了调令。
郑镶谢恩之后皇后却没让他退下,而是问起:“前日阿暮去了北衙?”
郑镶心中一紧,道:“是。宣世子因卷入贡船案还关押在北衙,定远侯受了敬国公的托付去瞧瞧他,是郡主带着去的。”
“到底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让他吃点苦头便罢了,再过两日便把他放出去,免得等宣将军回京后面子上不好看。”
皇后顿了顿。
阁中伺候的宫人知道这几日皇后犯了头疼,一时伺候起来都轻起手脚,因而今日琼华阁比往日都要安静,也愈发让人屏息。
郑镶等了片刻,听见皇后轻声问:“他可曾对阿暮说了什么?”
他不敢抬头,但也明了皇后说的是谁。
“他不曾与郡主交谈。”郑镶恭敬道,“只是郡主那日曾问起可有人去看他,还让人盯着他。”
上首静默须臾。
四月春光正好,透过琉璃瓦,照出的是明艳婉约的清波。
皇后不曾收敛雍容气势,于是便在这寂静春光里显出绵长的寒意来。
“你说阿暮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皇后慢慢问。
“……郡主心思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郑镶答得小心。
“阿暮心思深。”皇后提了一句,她捏着笔,像是想起了从前,“我还记得当年也是你把她带回长安的,她那时应该才七岁吧?一晃竟许多年了。”
“是,圣人好记性。”郑镶掌心微出冷汗。
片刻后,皇后语气平淡道:“既然这些年都没见过,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皇后御笔朱批,重重划掉了章寻的名字。
那朱色横过雪白生宣,涌成了暮色里一笔浓郁晚霞。
郑镶出宫时穿过霞光,径自去了拾芳楼,春明湖入夜后挂起千灯,明光宛转,裴元璟便坐在灯影之上,遥看星河。
“裴大人。”
“郑指挥使到了,”裴元璟起身相迎,“不,如今该唤郑统领了。”
郑镶勉强一笑。他对裴元璟忌惮颇深,禁军中尉是他和陆庭梧合作的条件,陆庭梧死后他迅速撇清干系,但裴元璟又找上了他。
从前在东宫,无论是太子还是陆庭梧都对裴元璟颇为倚重,东宫谋逆事败,一众逆党皆被清洗,裴元璟却从容抽身,近来甚至被提擢入天子身侧,担任给事中一职,足见其手腕心计。
郑镶道:“不敢在裴大人面前妄自尊大,我不过是顺运而上,比不得裴大人圣眷在身。”
“郑大人既然能坐上禁军中尉的位置,这就是你的运道。”裴元璟话锋一转,又道,“可你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就是未知之数了。”
郑镶出身寒微,同裴元璟这种家世能力都居一流的天之骄子不能相比,他如今得来的一切全凭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是皇后手中刀,但只要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我所求不多,全仰赖圣人信重而已。”郑镶道,“再来,我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裴大人不是已经许诺我了吗?”
窗外流光溢彩,将漆夜撕开了无数缝隙。郑镶在那空隙里同裴元璟对视,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阴郁。
裴元璟手中竹扇磕在桌沿,像是奠定了今夜谈话基调:“那是自然。”
珠帘忽而四散飞撞,明珠溅碎一地光影。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挑帘时如有霜风过境。
沈霜野挑开珠帘:“对不住,我来迟了。”
郑镶刀已出鞘。
“郑统领勿慌,定远侯是我请来的客人。”裴元璟起身相迎。
“客人?”郑镶寸寸按下刀锋,心下隐约焦躁起来,他同裴元璟所谋之事隐秘,最担心横生枝节,“我竟不知侯爷与裴大人还有交情。”
沈霜野风头正盛,人却一贯的沉稳低调,除却朝上议政,轻易不与人相交。
“裴大人倒也没与我提还请了郑指挥使这位客人,哦,不对,如今该叫郑统领了。”
沈霜野倒是稳如泰山,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郑镶与裴元璟,似笑非笑,俄顷语出惊人,“怎么,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郑统领也要来分一杯羹吗?”
郑镶紧盯着他,闻言立时头皮发麻。
裴元璟今日宴客,端上来的主菜就是谢神筠的命。
“这件事还真是离不得郑大人。”裴元璟面不改色地说,“当初孤山寺刺杀,若非郑大人为你我行了方便,事后又进行遮掩,只怕谢神筠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哦?”沈霜野执杯看过来,眼神捉摸不透,“原来当初孤山寺刺杀我还得谢谢郑统领的相助。”
“孤山寺刺杀竟也有侯爷的手笔吗?”郑镶背上浮出凉意。
若说郑镶对裴元璟还只有忌惮,那他对沈霜野就是惊惧混着厌恶了。更何况郑镶还没忘记,谢神筠数次行事,其中都还掺杂着这位定远侯的身影。
“谈不上,我不过是从中帮了点小忙。”沈霜野语带惋惜,“可惜,功亏一篑。”
裴元璟道:“谢神筠太谨慎了,但若非是这两次刺杀,我竟也不知,谢神筠的身手这样好。”
“郡主腰佩龙渊,那是昔年的天子重器,”郑镶吃了口冷茶,迅速冷静下来,“她执掌北司多年,靠的可不是郡主的身份。”
北司诏狱是何等阴私晦暗之所,谢神筠能稳坐首位多年,还压得郑镶不敢翻身,自然不会是柔弱良善之辈。
裴元璟将孤山寺刺杀的内情告知于他,可不是随口一说,如今他们三人同舟而行,要想成事,至少在杀谢神筠这件事上要达成一致。
“要杀谢神筠可不容易。”对于谢神筠的身手如何沈霜野再清楚不过,他十分扼腕,“孤山寺和春明湖,你都已经错过机会了,若是瑶华郡主早早地就死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侯爷说的是,若是谢神筠早早地便死了,你我如今便不用头疼了。”裴元璟临窗侧立的身影被剪成夜中孤竹,风过不摧,出口的话却满携杀锋。
沈霜野摸着杯沿,在裴元璟的杀机里岿然不动:“看我做什么?说起这件事,我才是冤枉。”
他眸光微转,那凛冽的寒意便倾泻出来,偏生眼里还蕴着笑:“说好的刺杀谢神筠,怎么那些刺客都是冲着我来的?裴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招吧?”
“侯爷说笑了,你我同舟而渡,自是共同进退。”裴元璟平静道,“春明湖刺杀的黄雀只怕另有其人。”
屋中静默少顷。
“那就好。我这人惜命,最怕暗箭难防。”沈霜野斟酒而饮,从容不迫道,“裴大人才是那个应当看清楚局势的人,如今谢神筠大权在握,若是前事败露,我倒是不怕,二位可就难说了。”
裴元璟冷酷地说:“谢神筠若死,在座之人自然都能高枕无忧。”
“除却太极宫,谢神筠但凡出行必有禁军护卫,要想再有孤山寺那样的机会只怕难寻。”
郑镶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明日我会引谢神筠独身出城,两位只需设伏即可。”
他说得简短,没有提要如何引谢神筠独自前去。
“哦?看来裴大人说得不错,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果真离不得郑统领,谢神筠命该有此一劫。”沈霜野抚掌赞叹道,他倏尔话锋一转,说,“不过天子脚下暗行刺杀,事后追查起来,不会连累到我吧?”
事还没做,沈霜野便已经想起退路了,半点都不肯沾水湿手。
裴元璟笃定道:“侯爷放心,这个自然,侯爷只需与郑统领联手诛杀谢神筠即可,善后的事自有我来做。”
沈霜野得了他的承诺,便转向郑镶:“郑统领这里……”
郑镶目色沉沉:“我也自当竭尽全力。”
沈霜野盖住杯沿,含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第43章
明灯夜沉,沈霜野换了个姿势,窥见窗外星河明灭,颇觉几分眼熟。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问题十分不解。”沈霜野慢慢道。
郑镶已经走了,裴元璟端坐在他对面,闻言了然:“你是想问郑镶。”
“裴大人果真聪慧。”沈霜野斜过酒盏,再开口已带凉薄,“那位郑统领,我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