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着人去看过吗?”沈霜野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身上有伤,易起高热。”
谢神筠昨日苦战,伤都在皮肉,沈霜野请大夫看了,又让婢子给她上了药。
但受伤之后本就容易风邪入体,最要人看顾。
钟璃低声回禀:“娘子就寝时不许有人在帘外伺候,我们都得退到外间。”
她顿了顿,还是说,“我瞧着,她昨夜怕是根本不曾入眠。”
帘纱要换成浅色的,寝间里高低错落的连枝明烛却彻夜未熄,但整整一夜,深帐中都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夜间何等寂静,那锁链一碰便会撞出声响,里头却半点声音也无。
钟璃几次想要上前查看,还在帘外时便能听到谢神筠平静的声音响起:
“何事?”
音色冷淡疏远,在暗夜中显出别样的凉。
钟璃便不敢再近前。
沈霜野已至廊下。谢神筠戒心深重,又兼心思莫测,如今受制于人却不代表她会就此束手无策,必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里间和外堂都守严了,”沈霜野的冷酷在这句话里显露无遗,下一瞬忽又温情起来,道,“去请大夫来,下次让她用过早膳再睡。”
沈霜野跨进门去,晴光入户,那云水蓝的帘纱已层叠高挽,珍珠翠屏上描出一笔墨影。
他生得高,能越过屏风看见谢神筠临窗独坐,银链自她衣裙之下蜿蜒而过,反照出冰冷锋利的光芒。
那锋芒刺进沈霜野眼底,让他陡然生出比昨夜还要深重浓烈的情绪,生生止步。
半月窗前落了一案残花,谢神筠随手拿起一本杂记,拂掉了封面上的残瓣,余光便瞥见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没在意,径自翻着手中书页,锁链在腕间轻轻垂落,磕在地上。
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地停在屏风外,声音听不出波澜:“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任谁被锁着,也睡不好。”谢神筠翻过一页,冷淡道。
若谢神筠此时能看到沈霜野,便会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长久的停在那些锁链上,深不见底,能将人吞噬殆尽。
“我以为郡主该习惯才是。”沈霜野像是对屏风上的鸟雀起了兴趣,“北军狱的手段郡主见得多了,也用得多了,这对郡主来说不值一提。”
谢神筠重重阖上书页!
“你说得对,司空见惯的东西,确实不值一提,”谢神筠行走间拖动铁锁,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昨夜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场景,才值得回味呢。”
她转过屏风,那冷漠清寒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沈霜野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她,蓦地,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这个,是想重温旧梦吗?”
昏暗灼热的记忆强硬袭来,,因着此时天光大亮,又凭添了一分禁忌。
谢神筠袖间锁链碰出一声响。
“我昨晚没睡好,不曾做梦。”谢神筠淡淡道,“倒是你,好像还没睡醒。”
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袅袅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艳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卜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
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谢神筠其他菜都动过,惟独那道鹅肉没有动过筷子。
谢神筠筷子一顿,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看你今日辛苦了,特地留给你的。”
“我倒不至于一道菜都吃不起,还要你相让。”沈霜野筷子停在一块鹅肉上,“尝尝?这道菜做得不错。”
谢神筠没动:“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霜野盯着她,忽而笑了:“碰都没碰过,便知道做得不好了?”
谢神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沈霜野太敏锐了,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那种锋芒收敛于内,只有在面对谢神筠时才会将锋刃一寸寸的碾过她的肌骨,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剖个干净。
“怎么,侯爷如今连我吃什么都要管了吗?”谢神筠搁了筷子。
“既不喜欢,以后便让他们不要再做。”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谢神筠没理会他,她搁了筷子便不再进食,接过婢子递来的香茶,净手后便回了内室。
“侯爷自便,我要睡了。”
又睡?
沈霜野惹恼了人,又毫无自觉。
“吃了就睡,会变肥的。”沈霜野在她背后幽幽道。
屏风后的那道背影蓦然一停,谢神筠转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劳你费心。我观你气色不好,不如多去睡睡,补补你的肾虚。”
铁链滑动的声音大了起来,谢神筠摔了水晶帘,给沈霜野留了一弧溅碎的明光。
沈霜野笑过之后,重新看见桌上那道浑羊殁忽,若有所思。
他想起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三月荀诩生辰宴,席上原本有道羊肉做的珍郎羹,被陆庭梧以不吃羊肉为由撤了。
为此宣蓝蓝还同陆庭梧起了冲突。
他记得当时宣蓝蓝便说从未听过陆庭梧不吃羊肉。
沈霜野目光落在水晶帘后。
那不吃羊肉的到底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
他没再深思,叫婢子撤了席,又点了点桌案。
“羊肉和鹅肉,以后都不要做了。”
——
半夜下起了大雨。
闷雷在檐上滚过,炸开好梦,沈霜野睁开眼,衣领已经被汗浸透了。
春夜燥热,沈霜野掌心微扣,感觉到了潮意。
他耳边还残留几许冷调,霜雪似的声音都化成了汗,淌在他身上。
沈霜野没动。
他从来能忍,锁链绕颈时他忍下来了,谢神筠的嘲讽试探也被他悉数挡了回去。
忍字头上带刀,色字头上同样也有。
谢神筠如今就是抵着他要害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