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沈霜野审视她,终于看清了谢神筠的用意:“你是来同我做交易的。”
“难道你不是吗?”谢神筠倒了杯冷茶,却没喝,“俞辛鸿遇刺那晚,你潜入北衙,是想要问他什么?”
但无论沈霜野想要问俞辛鸿什么,他都再也没法开口了。
沈霜野面上看不出端倪:“俞辛鸿本是当年督建灵河渠的小吏,因治水有功被陆周涯擢升入工部。”
他讽刺一笑,“不过是个河工,却能一朝晋升天子堂,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他凭的是什么?”
“从徐州府到庆州,你们的目的一直是俞辛鸿。”谢神筠了然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俞辛鸿当初升入工部的调令是谢道成亲自签的,正如混进北衙杀掉他的那个刺客,背后也有谢道成的手笔。”
谢神筠久浸朝堂,这些隐晦秘辛她信手拈来。
这些事情沈霜野也能查到,但要耗费的时间和功夫是难以想象的。
“沈霜野,你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茶水沾唇,被她咽了下去。
那仰起的颈纤细脆弱,轻易就能被掐在掌心。
沈霜野轻轻摩挲五指,仿佛想起了那触感。
“那你又想要什么?”
“这要看你能给我什么。”谢神筠搁了茶盏,轻声道。
良久之后,沈霜野笑了一声,眼底已然冷了下去。
“谢神筠,你想错了一件事。张静言查端南水患的案子,不是为了他自己。灵河渠贪墨一事他确实全不知情,可他既为河渠修造的主事官,水患之过他便该一力担起,端南水患之后,张静言侥幸活了下来,但他当时已存死志。”
“可他没死。”谢神筠冷漠道。
“因为荀樾死了。”沈霜野说,“荀樾为查水患下到端南,曾承诺要还张静言一个清白,后来荀樾派人告诉张静言,河渠贪墨一案已有眉目,确与他无关,但翌日就传出了荀樾染疫身亡的消息。”
“他不是染疫死的?”谢神筠眼睫微垂,落下一片鸦羽。
“荀樾是赈灾的主事官,洪州府因疫病封城时他留了下来,与城中百姓共进退,后来医官研制出了治病良方,城中疫情稍缓,荀樾却在这个时候染疫身亡,难道不蹊跷吗?况且荀樾死前可从未传出过染病的消息。”
荀樾昔年不仅是名动朝野的兰台松玉,还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荀诩的父亲。他因赈灾平患染疫身亡,死后追封司空,受万人称颂。
他死时荀诩才三岁。
可他若不是染疫身亡,那就只能是……被人害死的。
“那又如何?你是想说,张静言是为了查清荀樾死亡的真相?”谢神筠软语道,她侧眸看过来,眼中寒凉如水,“张静言还活着,荀樾却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为了一个死人讨公道?沈霜野,你得清楚一件事,荀樾为赈灾染疫身亡那就是青史留名万人传颂,可他要是死于尔虞我诈权力倾轧,那就是一个笑话。”
沈霜野缓缓摇头。他仿佛早已清楚谢神筠的天性凉薄,因此并不会失望。
他只是道:“谢神筠,无论是张先生为修灵河渠殚精竭虑,还是荀大人不顾疫病凶险留守洪州府,为的从来都不是虚名。似他们这样的人,所行皆出自本心,无须青史留名,也不必万人称颂,但求此间河山皆安,百姓长乐。”
“这样的人,难道不配拥有一个公道吗?”
沈霜野俯身下去,终于在此刻露出他原本强势压迫的面目。
谢神筠半点都没有触动,在这暗夜望进他眼底:“公道?那些死在端南水患、洪州瘟疫中的人又该向谁去讨公道?”
那种妖异幽微、有如鬼火的幽光再度在谢神筠眼底烧起。
“沈霜野,朝堂之上没有百姓,这两个字,不过用来粉饰压迫、用以教化驱使的工具。若这世间当真有公道正义,那人就不该分三六九等、良贱有别,也不该有寒门世家、百姓君主。”
她冰凉的手指刮过沈霜野眉骨,倏然烧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带着难以满足的欲望。
谢神筠轻言道:“你我皆是这世间最不该谈公道的人。”
此言何等悖逆叛道!但自谢神筠口中说出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甚而还有一丝悲哀。
下一瞬沈霜野便扯住她腕间链,谢神筠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堪堪撞进他怀里。
兰麝幽梅似的寒香袭上沈霜野衣襟,他强硬掐住谢神筠,却没有挨近她。
那紧攥的动作让两人都吃痛,呼吸之间如藏难填欲壑,又堪堪隔着一寸之遥。
隔着寒夜清辉,沈霜野在此刻终于窥见谢神筠一身凉薄人皮下的自轻自厌。
眼前这个人不是高门贵女,只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沈霜野没有忘记,谢神筠也是端南遗孤。她不是什么瑶台仙,也不是天上月,她曾出身微贱,又经命如草芥、颠沛流离。
他们都曾经被人用权势践踏进泥里,再碾碎脊梁,在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跪成了蝼蚁。
但蝼蚁亦想撼天动地。
“谢神筠,这世间有教化就有反抗,有不公就有寻求正义的人,此身如蜉蝣萤火,微不足道,但求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沈霜野缓缓道,“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是吗?”瞬息之后,谢神筠蓦地笑了。
她轻轻挨近,陡然跨过了那道距离。
“荧烛焉能与日争辉?”谢神筠贴在他耳边,冷冷道,“沈霜野,我和你不同,我只想杀尽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她指尖刮过沈霜野侧颈,如霜刃过喉,轻而缓慢,留下一道红痕,转瞬即逝。
谢神筠忽地撤身后退,“夜深了,你该走了。”
她仿佛终于想起男女有别,转而换上了拒人千里的端庄姿态。
沈霜野摸上颈侧那道红痕,在分神的刹那间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过瞬息他便收敛心神。
沈霜野放下帘子,替她剪掉灯烛:“夜间烛火烧得太亮,不利于安寝。书也别看了,伤眼。”
他转过屏风,便要出去,却又蓦地停了下来,在云水山峦上留下一道背影。
“谢神筠,你说得对,人在世上,不是靠情谊活着的。可一个人若是摒弃恩情、舍掉道义,那他还配称是个人吗?”
沈霜野没有回头,径自出去了。
许久后,灯花忽地炸出一声响。
谢神筠仓促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上的翠羽青雀上:“人?不是穿上一身人皮就是个人的。”
她厌倦冷漠道,“这里只有鬼。”
——
翌日雨歇,打落了一地残红。
南山居坐于碧水之上,风过珠帘,吹动案上桃枝。
“这两日我总觉得府中不干净,”水榭外拾捡落红的婢子道,“昨儿夜里府里飘鬼影,还有哭声,让人瘆得慌。”
端午将至,沈芳弥在窗下编着五色缕,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院里的大丫鬟魏紫立即出来呵道:“说什么呢?娘子院子里头也敢嚼这些没影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沈芳弥已放下手中的五色丝线,转出门来。
“近来府里人多口杂,叫她们都仔细些吧。”沈芳弥轻轻柔柔道。
她倚着春光,肌肤薄得近乎透明,纤细如琉璃易碎。
“是。”
沈芳弥十余年来独居定远侯府,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府里的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
“绣房那头的衣服做好了吗?阿兄要的急,再催上一催。”
魏紫微微蹙眉,但还是道:“已经把府上的绣娘都拨过去了,娘子放心。”
“嗯,”沈芳弥微微点头,“东院那头有哥哥的人守着,但吃穿用度上都得上心。”
她侧眸看了阶下落红,轻声道,“还有,我不想听见有人说闲话。”
东院的数枝雪里关着个人,不是秘密。但侯府上下没人见过,沈芳弥也不许人打听。
她站在廊下,明眸不沾春水,依旧是那副清凌凌的模样,话也温声,但就是让魏紫心下一凛。
时辰还早,沈芳弥又去张静言养伤的小院探病,她略坐了一会儿,给送了两盒新制的药膏,治外伤很好用。
晚间沈霜野也来了,里头林停仙正和张静言说着话。
“你对瑶华郡主……知道多少?”张静言伤得很重,这两日才堪堪能起身。
数年来的奔波辗转耗空了他的精气神,让他老得比旁人都快,又经几场囚禁大狱,彻底伤了底子。
林停仙放下热茶:“我还真当你不准备问呢。”
多年未见的父女,只怕比之陌生人也不如。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了。
“我对这位郡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执掌春台北司,手段厉害得很。”
林停仙是外臣,又不似沈霜野一般时常入宫,对谢神筠的印象模糊得很,只记得远远见过几次,身侧禁军拱卫,华服玉钗装点,容貌看不大清楚,但应是像她母亲,是个美人。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印象深刻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从前她差点便要嫁给疏远了。”
林停仙说起当年天子赐婚的事,“咱们那位陛下是多深沉的心思,圣人想把北境兵权拢在手里,他是万万不愿乐见的。但他又不想在明面上拂逆圣人的意思,就干脆把这难题抛给了疏远。”
当年太极宫的紫朱宴上,明面是庆贺沈霜野大胜归来,实际处处暗藏杀机。
这桩婚事便是把沈霜野架在了火上烤,进退两难。
“好在当年疏远早早便结了一门亲事,这才搪塞了过去。”
他说的便是沈霜野那门冥婚。
林停仙想起和沈霜野定亲的梁小娘子,又想起她的母亲梁夫人梁蘅。梁夫人是大夫,洪州府封城之时她就留在城中,找寻医治之法,后来她们母女俱亡,连具尸骨都没留下,烧成了灰。
端南,这地方就像是个不祥之地,多少人都死在那里。
林停仙收敛思绪,重新说道:“我瞧着她应该是随了她的母亲,心思冷硬得很。结党敛权,又在大理寺中逼死了太子,连贺相都被她逼得毫无办法,可惜,过犹不及,这才惹来了这场杀身之祸。”
张静言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你说她是过犹不及,我看她却是急流勇退。”
“太子身死,圣上病重,朝堂如今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观望。”张静言不在朝堂,对时局却异常敏感。况且林停仙只看到了谢神筠的表面风光,却没有看到她的如履薄冰,“如今朝上是圣人和谢道成说了算,贺述微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是因为他仍是天子倚重的大周左相。你说她逼得贺述微毫无办法,在我看来,这却是她的走投无路。”
太子的命,是那么好要的?那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逼杀东宫的名声一旦沾染便会让谢神筠受千夫所指,她不是正经朝官,如今的权力全仰赖于圣人的信重,离了这层信重,谢神筠便只能是谢氏贵女。
“我在北狱时听过她与郑镶的相斗,看似是她将郑镶踩在脚下,实则郑镶才是她的掣肘。”张静言看得透彻,“我记得,她与裴氏那个嫡长子结了亲?婚期就定在十月。”
林停仙道:“确实如此。”
“谢裴两家结亲,谢氏要的是清流文名,裴氏要的是士族门荫。这桩婚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