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台之上 第63章

作者:觀野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林停仙仍是皱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沈芳弥微愣,眼睫忽然半垂,敛住了眸中神色:“像谁?”

  “像——”林停仙看着沈芳弥,忽地停住,“我忘了,那时候你还小,便是见过也该记不住的。”

  沈芳弥似是没听出来林停仙话里那个她是谁,而是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张先生吗?听说我出生之前张先生便已经被贬到惠州了,不过先生忘了,前两日我才去瞧过他呢。”

  “我说的不是张静言。”林停仙摆摆手,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瑶华郡主和张静言?”

  “家里的事,哥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沈芳弥微微低头,“他关着暮姐姐的事,我也就当不知道。”

  “……”林停仙无言,长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他倒是见得多,却没有和闺阁娇养的小女儿打交道的经验,偏偏一个谢神筠,一个沈芳弥,都是心思极深之人。

  半晌后叹了口气,说,“你这玲珑七窍水晶心肝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倒也不是瞒着你,这事儿吧……不太好说。况且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嘛。她现下被关在府里,你有空就多去看着点,昨儿晚上才闹了一场,真让人不省心。”

  林停仙拔腿要走,临了两步却忽然一顿,攫住沈芳弥,目光如矩:“暮姐姐?你方才说的暮姐姐是谁?”

  沈芳弥微微一怔,迟疑着说:“便是郡主的小字,单字一个暮。”

  林停仙目光骤然锐利:“是哪个暮?”

  沈芳弥道:“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1那个暮。”

  “阿暮……”林停仙喃喃道,“竟然是这个暮。”

  林停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

  沈霜野日暮时才从宫里回来,踏着夕阳余晖入府,听说了昨夜谢神筠闹过的那一场。

  他手在身上一摸,便知道镣铐的钥匙没了。

  “我知道了。”

  沈霜野原本就是要朝东院去,脚下也没改方向,穿过月洞门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明湖清波。

  内外安静得很,阿烟端着盘点心守在廊下,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那蹲在廊下的姿势沈霜野险些还以为看见了林停仙。

  也不知道谢神筠是怎么惯的,话很多:“钟姐姐你一个月月例多少呀,年底还有赏吗?我看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道廊,你不用休息的吗?没人来替你吗?你们主子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啊,是你特别好用还是特别好说话……”

  阿烟看见沈霜野进来,糕点也不吃了,立即站了起来。

  沈霜野瞥她一眼:“话太多,扔出去吧。”

  外头立马安静了。

  浓暮拥进内室,余晖催出霞云,将半室陈设都笼进朦胧的霞雾里。

  窗边的贵妃榻上垂下来一抹浓云,谢神筠枕在那里,面上搭了张雪帕遮阳。

  她腕间的镣铐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腕浸在春月里,如玉雕琢。

  沈霜野拖了张椅子坐到她跟前,问:“我钥匙呢?”

  那帕子微动,从下面露出张匀净美人面,长睫,杏眼,雪白干净,同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那儿呢。”谢神筠微一偏头,沈霜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便看见了盘在榻边的一圈银白锁链,钥匙正插在锁眼上。

  她倒是坦荡,沈霜野眼底微生波澜,不过一瞬,那笑意就被敛尽。

  沈霜野平平道:“你手段挺多。”

  “是你戒心太低。”谢神筠虚虚盖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眼尾晕出一抹水红。

  “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明知故问。

  “听说昨晚陛下中毒了?”谢神筠答非所问,“怎么?查到真凶了吗?”

  真凶。

  沈霜野无声地嚼了嚼这个词。

  “你觉得谁会毒害天子?谁能毒害天子?”沈霜野微微俯身,垂下的阴影奇迹般的和此刻骤然沉下去的暮色吻合,一并压在了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放下了手,下半张脸仍被雪帕盖着,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沉静。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玉虚真人在进献给陛下的丹药中下毒,事发后玉虚赶在禁军提审之前自尽而亡。”沈霜野道,“这个玉虚是谁举荐入宫的,你总不会忘记吧?”

  “你在怀疑圣人?”

  “我不敢。”他说着不敢,可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三司会审一夜的结果吗?”谢神筠道,“当今皇后意图谋害天子?”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屋中没有点灯,显得昏暗。

  片刻后,沈霜野缓缓摇头,说:“不,在玉虚自尽之前,有个宫人到过朱雀台,见过玉虚。”

  谢神筠仿佛毫不意外:“是谁?”

  “这宫人叫银朱,早前是东宫里的,东宫被废后便随着太子妃一道去了南苑侍奉。”

  “太子妃,南苑。”谢神筠虚虚点了点,眼里晕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无端显得冷,“那就是东宫旧党。”

  沈霜野沉沉盯住她,因着从上而下的姿势,能将谢神筠面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可就在昨夜,太子妃难产而亡,那叫银朱的宫人忠心护主,也跟着一块去了。”

  谢神筠缓缓笑起来:“那可真是巧。”

  “不算巧。你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重新问了一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隐约的压迫感也终于清晰起来。

  谢神筠扯掉了帕子,雪白的脸毫无瑕疵:“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沈霜野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刺人心,“东宫于圣人再无威胁,何必连遗孀幼子都不放过?”

  “当真毫无威胁吗?”谢神筠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说,“沈霜野,你我皆知,陆庭梧那封炸毁矿山的手信到底出自谁手。”

  “你知道。”沈霜野倏然箍住她手腕,沉声说。

  他在那瞬间生出齿寒之感。

  这才是谢神筠自矿山之后始终隐而不发的目的,她知道,所以才竭尽手段逼太子谋反。

  沈霜野下到庆州的第一日就知道那封手书是伪造的,为此他隐在朝堂党争之中尽力斡旋,但是没有用。

  “沈霜野,”谢神筠临窗而坐,帕子落在她袖间,像捧仓促的雪,“你原本是想扶持太子的,因为太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仁善宽厚,而是软弱无能。做臣子的最喜欢这样的君主,听话心软好控制。”

  朝堂之上由来君强臣弱。

  太子能得拥簇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正统和仁德宽厚吗?不,还因为他软弱。

  “可他太软弱了,太子若登基,陆凝之就会成为下一个谢皇后。”谢神筠轻轻嘲弄,“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只要他在御前上书说一切都是陆氏所为,他毫不知情,陛下会震怒,但也一定会放过他,因为陛下从未想过另立储君。”

  可太子太没用了,一个储君,可以软弱无能,却不能愚蠢多情。

  沈霜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从来没有废除东宫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杀他。

  太极宫变,太子谋反之后,是沈霜野御前护驾,他听命于帝王,若无天子令,燕北铁骑如何敢越过禁军押送太子至大理寺?

  皇后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必须要除掉太子。

  沈霜野道:“陛下的确从未想过要另立储君。不仅是因为赵王殿下身体孱弱,子弱母强,还因为太子仁善宽厚,他若登基,一定会善待赵王母子。”

  “而皇后……”未尽之言皆在这声冷嘲中。

  “而皇后刻薄寡恩,必容不下太子。”谢神筠替他说下去,凉薄讥诮之色渐浮于眼,“太子妃难产的消息今早递到御前了吧,陛下是何反应?”

  沈霜野瞳孔微缩,漆黑冷厉的眉眼越发深刻。

  太子妃难产而亡的消息一早就递到了御前,皇帝听罢后没有吭声。不仅没有吭声,他还压下了朱雀台宫人指证南苑的供词,让三司接着审。

  “东宫于我确实毫无威胁,我要杀她,等不到现在。”谢神筠厉声道,“我告诉你,太子妃是服毒自尽的,太极宫中,谁能叫她自尽?!”

  谢神筠的声音冰冷刺骨,“刻薄寡恩才是帝王本色。咱们那位陛下,看似优柔寡断、软弱多情,可他是个皇帝啊,他一手捧起了皇后,不仅是要打压太子,还要提前为太子铲除外戚,他从未想过要废除东宫,因此我们皆是他手中的磨刀石。”

  东宫后党朝堂争斗十余载,没有人是赢家。皇帝高坐天子堂,始终冷眼旁观,百官群臣、皇后太子皆是他手中傀儡。

  唯一的意外便是谢神筠逼杀了太子。

  “权术制衡于皇帝而言是信手拈来,于臣子却是机关算尽。如今皇后独大,他又能忍皇后到几时呢?”

  帝王心术无过于权衡二字,百官和妻儿都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手里攥紧的线头就是权力,绝不会容人觊觎。

  谢神筠冷笑道:“如今废后诏书应该已经下到鸾台凤阁了吧?”

  沈霜野出宫之前,皇帝已经拟好了废后诏书。

  ——

  天色渐沉,星月宫灯渐次而亮,却照不进深殿重帏。

  殿中熏起了草艾,混着袅袅升腾的沉水香,皇帝面色虚白,冷汗涔涔,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了太子。

  “昭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这个儿子是他的嫡长子,幼时皇帝也曾抱他于膝,教他诗书礼义。李昭很乖,目中满是濡慕,一晃眼,这个儿子似乎就长大了,如日升朝阳,灼亮得刺杀人眼。

  皇帝不想看见他。

  但如今这天色太暗,殿中昏沉,他忽然就想看看那暖阳再照进来。

  “父皇……”

  梦醒了,他看见赵王坐在榻边,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泪痕。

  “是阿璨啊。”皇帝说,他吃力地抬手,颤得厉害,“阿璨,你来。”

  他端详李璨的眉眼,这个儿子生得秀美,顾盼之间像他的母亲,唯有那双清透惊惶如林间鹿的眼睛同皇后截然不同:“……废后诏书已至凤阁,你可会恨我,废掉了你的母亲?”

  李璨摇头,他只有十二岁,看上去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近乎稚弱:“我知道,父皇是为了我。”

  “子弱母强……日后必是朝堂之祸,”皇帝叹息着说,“你母亲,可以荣养,却不能依赖。”

  “儿臣知道的。”李璨低顺道。

  “不,你不知道……”皇帝呼吸陡然急促,“绝不能让她留在长安,让她迁居洛阳,洛阳有行宫,有牡丹……谢氏子弟皆不可用!贺相为帝师,辅佐內朝,秦叙书耿介,一心忠君……”

  皇帝一阵咳嗽,鲜血自他唇边溢出,李璨大惊:“父皇,太医、快去叫太医——”

  陈英守在榻边,立即叫人。

  皇帝却没有动,他紧紧攥住李璨的手:“璨儿,今夜过后,你就是天子!权柄在握百官跪拜,你要记住……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之道,心术权衡、御人决断,缺一不可,你可因势利导,但不可为势所用……”

  皇帝喃喃道,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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