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听说你失宠了?”宣盈盈上来就问。
谢神筠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左右环顾,叹了一声:“上次乘船游湖,还是春明湖刺杀,你故意挑在这里,是想提醒我什么?”
“春明湖刺杀时你我尚是盟友,”宣盈盈道,“自是提醒你念一念往昔旧情。”
“宣将军与我竟还有旧情?”
“到底你我也曾同舟共济,我还是想帮你的。”宣盈盈话说得好听,实则只是因为双方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要是谢神筠当真跌落谷底,宣盈盈只怕会是第一个把她摁死的人,“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先说好,要是让我带兵政变,这事儿我做不来,不过你把瞿星桥放去了西南,想来也用不上我。”
谢神筠全当她说了个冷笑话:“从黔州起兵,那就不叫政变,叫谋反,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你应当也是清楚的。”
宣盈盈审视她。
她们相识已久,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什么秉性,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
“你不该逼死太子的。”良久后,宣盈盈道。
逼死太子才是导致谢神筠如今处境不妙的根本原因。
太子若死于谋反,那就是罪有应得,但死于逼迫,谢神筠从此就会变成朝臣的眼中钉,甚至连先帝都没有放过她,那毕竟是受命于天的大周正统。
谢神筠淡淡道:“我没得选。”
为什么逼死太子这件事最后会是谢神筠出面?因为只有她是太后抛弃起来毫不费劲的卒子。
这个人如果手段不够强硬,那就根本绕不过要保太子的宰相和定远侯,而谢神筠即将出嫁,太子死后登基的就只能是赵王,谢氏子弟尽可入朝,谢神筠唯一的用处就只剩下联姻。
“嫁给裴氏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宣盈盈道,“太后还是喜欢你的。”
“让你嫁,你愿意吗?”谢神筠眉目冷淡,“喜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后不会因为喜欢你让你担任黔西道节度使,裴元璟也不会因为喜欢我而背弃天子。”
宣盈盈正色道:“愿意啊,裴元璟长得不错,我喜欢美人。”
“那你就得警惕他会在枕侧捅你一刀了。”
“那还是算了,美人虽好,我更惜命。”
这就是宣盈盈还肯来见谢神筠的原因了。
谢神筠如今地位很是尴尬,论能力,前朝有以谢道成为首拥护太后的朝臣,太后身边有杨蕙王元秋等人,戍卫宫廷的禁军中也有郑镶和江沉可以和隋定沛抗衡。
在这种情况下,谢神筠的位置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甚至把她嫁给裴元璟用以笼络关陇门阀是她更有用的地方。
宣盈盈和她处境相似,她们都有能力,但远没有到不可替代的地步。
“如今朝上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谢神筠道,“你我皆是笼中困兽,自当倾力合作各寻出路。”
“说错了,是你不是我,”宣盈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还是很多人喜欢的,岑相公来找过我阿耶,太后身边的杨蕙姑姑也来找过我。”
“我猜他们想给你的都是同一个位置。”谢神筠道。
宣盈盈面上的笑容淡下去,谢神筠说对了。
“左骁卫大将军,”谢神筠道,“这是孟希龄退下来之后空出的位置,负责戍卫宫禁统率两千左骁卫的大将军,太后和贺相公都不会想它落入旁人手里。”
昔年建元政变,英宗皇帝只带了八百勇士就敢逼迫明帝退位,何况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左骁卫。
宣盈盈点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这位置不错。”
“但朝堂不是战场,你不会想留在长安。”
做天子近前的看门犬哪有当重兵在握割据一方的节帅来得更好,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宣盈盈玩味道:“那可未必。”
“那便不谈合作只谈买卖。”谢神筠干脆道,“三年前我给了你一车黄金,向你买荀樾的死因,现在我想请你把证据交给荀樾之子、临川郡王荀诩。”
宣盈盈原本懒散的坐姿正了。
十四年前,洪州府流民作乱,被拦在亭城明月峡之前,是宣盈盈率兵平叛。她自然也清楚里头到底有哪些蹊跷,甚至荀樾死前,宣盈盈还见过他。
宣盈盈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是要这么做:“你要对谢氏下手?”
宣盈盈第一次见谢神筠是三年前,黔州。
黔州自来民风剽悍,境内多山,又多山匪借天险便利劫道,那日宣盈盈原本是定了计划要剿灭石山道上的山匪,但计划尚未开始,便有一伙山匪下山试图劫掠道上驶来的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谢神筠只带了两个人,将敢来劫车的山匪悉数剿灭,宣盈盈带兵赶到时只看见她站在血泊之中,剑光犹寒,垂眸拭去腕间一点血污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昭武将军?”谢神筠抬眸,眼里敛尽霜雪。
随后宣盈盈带她到营帐之中,谢神筠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道:“荀樾死前,曾给了你一份证据,是如今的吏部尚书谢道成与左仆射陆周涯合谋在灵河渠修建中截留银两,灵河渠垮塌后又嫁祸给负责修建事宜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的证据。”
宣盈盈脸色立时变了,寒光出鞘,顷刻架于谢神筠颈侧:“你是什么人!”
谢神筠容色未变:“我姓谢,谢道成的谢,也是谢皇后的谢。”
“延熙七年洪州府,荀樾死的那个晚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谢神筠道。
观谢神筠的年龄,她那时约莫也就七八岁左右。
那晚发生的事太多,重点根本不会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宣盈盈一怔,几乎是从犄角旮旯里才回想起来一点:“有点印象。”
她警惕地不肯透露更多,以免让谢神筠找到把柄。
“不用告诉我你不记得了或者不肯承认荀樾给了你证据,”谢神筠冷淡道,窄薄的一寸刀锋竟还不及她眼中寒凉,“我不是来逼你把证据交出来的,也不会威胁你。”
“你也威胁不了我。”宣盈盈自负道。
“荀樾死前求你向朝廷揭发此案,但端南水患之后圣人在朝中如日中天,你因为忌惮圣人的威势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谢神筠道,“我带了一车黄金,想跟你做个交易。”
宣盈盈直截了当道:“不卖。”
谢神筠道:“我是替荀樾的儿子,临川郡王买的。你不敢得罪圣人,但他不怕,你尽可以把真相告诉他。”
“我不怕得罪圣人,但我怕证据交出去之后没有用。”宣盈盈握刀很稳,刀锋贴着谢神筠颈侧滑动,挑起她下巴,“你说你姓谢,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只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身份,瑶华郡主是吗?”
谢神筠被迫仰首:“是。”
“你来找我对付你爹和圣人,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需要信任我,”谢神筠缓缓推开了刀锋,指腹划出一道血痕,落在刀侧宛如红花,“最想完成荀樾遗愿的是他儿子,不是你我。”
宣盈盈看着她,片刻后粲然一笑:“我信你了。”
三年后,她们之间已无信任可言,但在荀樾这件事上,宣盈盈不怕谢神筠算计她。
谢神筠道:“谢氏不倒,太后身边就不会有我的位置,朝堂龙争虎斗才有我出头之机。”
“我以为似你们这种世家大族,最看重家族的兴旺与传承。”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求人生百年。”谢神筠很是平静地说,“更何况我是个十分善良的人,见不得这世上有人蒙尘含冤,真相不见天日,愿意大义灭亲。”
宣盈盈和她对视片刻,蓦地放声大笑。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宣盈盈道,“合作也不是不能谈,你说得不错,我不想留在长安,因此我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她目光灼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河西节度使一般由凉州都督兼任,宣盈盈这是想从沈霜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谢神筠缓缓道:“成交。”
再度谈好了合作,关系便不同以往,宣盈盈率先表露了善意,将都知娘子切好的雪梨推到谢神筠面前。
谢神筠自然也要有所回应,她以银签拿起一块,还未放进嘴里,画舫船身忽然猛地一动,那块梨顿时滚落在地。
宣盈盈轻啧一声:“怎么把他招来了。”
另外一艘画舫撞过来,站在船头的正是沈霜野。
宣蓝蓝可怜兮兮地躲在他身后:“阿姐!我不想出卖你的,都是疏远逼我的!”
沈霜野已经跨上船来:“两位今夜是在密谈何事?”
宣盈盈不想和他说话。她平生最不待见的人,沈霜野当排第一。
沈霜野十二岁的时候到黔州,住了半个月,骗走了敬国公大半的私房钱,说是要拿去买马。可就黔州那块破地,马根本跑不起来,最后全部让沈霜野折价又买了回去。
后来他随口念叨了一句想看看黔州节度使的鱼符长什么样,宣蓝蓝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跑去偷了他爹鱼符,当个宝贝似的拿给沈霜野,气的敬国公要大义灭亲。
谢神筠也不想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宣盈盈问。
“你用我的名义上花船吃酒,问我怎么来了?”沈霜野温声道。
哦,宣盈盈险些忘了,沈霜野还是个贞洁烈男,最恨别人败坏他的名声。
宣盈盈敷衍道:“对不住,谢谢你。”
“阿姐怎么请人吃酒就光吃一盘梨?”沈霜野点点桌上的梨盘。
姐弟多年,宣盈盈还是了解他的,他笑得越温和便代表越生气,叫她阿姐也是被气得狠了阴阳怪气,要报复了。
“她就爱吃这个。”宣盈盈决定祸水东引。
才敲定好了合作,谢神筠不会转头就和宣盈盈翻脸,当下认真点了点头。
沈霜野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怎么也没个唱曲陪酒的人?”
这话就问得很有些古怪了。
宣盈盈惯经风月,那点幽微深怨的味道被裹上了冷静自持,让宣盈盈品了又品,终于咂摸出来那么一点。
她目光落到对面的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只烛火照进眼底,隐约有点笑意,再一细看,便半点痕迹都捉不到了。
宣盈盈便气定神闲道:“唱曲陪酒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她起身,拎着宣蓝蓝走了,留下一句,“好弟弟,酒钱记得帮姐姐付了。”
——
宣盈盈拎着宣蓝蓝去了他们来时的那座画舫,临靠岸时宣盈盈让他在船上等着,自己燕子点波抄水顷刻钻入了另一艘小船。
船上黑纱糊窗,笼起的灯下坐了个风骨如玉的人,裴元璟等候许久。
“劳裴大人久候,”宣盈盈坐在他对面,那点落拓不羁的气质顷刻收敛,神情沉冷如渊,“在你之前,正好谢神筠来找过我。”
裴元璟握着竹扇的手骨节也如玉:“她许了你什么位置?”
“河西道节度使。”
“她拿不出来。”竹扇一点,裴元璟笃定道,“河西道节度使如今是由宗亲遥领,实际控制在定远侯手中,将军若想要这个位置,除非燕北铁骑换个主帅。”
宣盈盈道:“若是燕北铁骑当真能换个主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