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宣盈盈不会轻易地相信一个人,敬国公病了十年有余,而宣盈盈三年前早已受封昭武将军,执掌黔西的武泰军,她根本不需要谢神筠的支持。
谢神筠能和她达成合作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有古怪。
她在说谎。
“你知道她去过洪州,也知道她见过张静言。”沈霜野缓缓道,“更甚者,你知道她见过荀樾,因为你当时也在洪州。”
无论谢神筠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她在黔州私养部曲这件事就是足以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这样的把柄,以谢神筠的为人,就算是信任至极,也很难直接和宣盈盈合作。
但若是从一开始谢神筠就根本不是为了拉拢宣盈盈,而是拿着她的把柄威胁她去的呢?
洪州府时疫时谢神筠也在,谢道成那时赈灾洪州,应当也能知道皇后要郑镶带她回京的命令,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她们天然就能让别人降低戒心,况且这个小女孩还算得上自己人。
因此谢神筠到底见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事,除了她自己,只怕没人清楚。
谢神筠的话永远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最后把自己和身边的一切也变成了谎言。
“我的确知道宣盈盈见过荀樾。”谢神筠承认得很快,“但我不知道她见过张静言,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张静言居然还活着,否则的话至少谢道成会想方设法地追杀他。”
“但矿山案之后就不一样了,”谢神筠说,“张静言在朝中到底有多少故旧我不知道,但矿山里他露了脸,因此被人盯上也不无可能。”
花丝垂落于席,谢神筠在月影横波间朦胧了神情,彼此都看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还有第二,那就是张静言的失踪可能不是冲他或者灵河渠一案去的,”沈霜野沉静道,“而是冲你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屋中沉默良久,谢神筠没有避开沈霜野的目光,她已经学会了在他似乎能剖开人心的目光下表现镇定。
“你说得不错。”片刻后,谢神筠颌首,没有多说。
“如果是冲你来的,那张静言暂时不会有危险,”沈霜野道,“但如果是冲着灵河渠一案来的,那他此时就生死难料了。”
不。
谢神筠心道,如果是冲着她来的,那就还有一种可能——郑镶。
如果不是郑镶,如果还有别人知道谢神筠不是张妙宜的事……
“你希望是哪种?”沈霜野问。
“我的意愿不重要,”谢神筠道,“我会让人去查。”
“别让北司参与进来,”沈霜野点着琉璃盏,直截了当道,“郑镶或许会对张静言下杀手。”
谢神筠握着琉璃盏的手指紧了紧,少顷,颌首道:“我知道了。”
夜色已深,沈霜野没有多留,他将琉璃盏中的梅子汤一饮而尽,说:“太冰了,少饮些为妙。”
“多放会儿就温了。”谢神筠送他出去。
临出门时,沈霜野突兀问:“睡不好?”
谢神筠脚上踩着木屐,缀在他身后,被他突然的转身堵住了去路。
她仓促地捏着袖子,巴不得早点把他送走,面上仍旧冷淡:“没有。”
沈霜野垂眸看下来:“香炉里燃的是安神香。”
“晚上安寝,适合点这香。”谢神筠避开他的目光,看去了香炉。
谢神筠不怎么喜欢点香,她更喜欢草木繁润茂盛的自然生气,因此总会在屋外遍植香草,屋中也多陈花枝。
沈霜野靠在门边,闻言再度逡巡了一圈屋中的摆设,谢神筠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沈霜野眉梢微挑,神色逐渐微妙:“你把这屋子布置成这样,也是安寝?”
小桥流水,珠帘屏风,垂丝海棠,还有那张贵妃榻。
乍一看没什么联系,但组合到一起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眼熟。
其实和谢神筠在侯府时住过的那个屋子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至少不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沈霜野太敏锐了,而谢神筠又太心虚。
谢神筠是个极度谨慎的人,她天然地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信任。这种不信任让她不愿意改变熟悉的环境,喜欢用旧物,也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
因此她衣服可以穿很多次,帕子也总是用一样的。
沈霜野站在光照进来的地方,眉眼似被暖光剥去了那种凛冽到极致的攻击性,变得深邃含情。
他俯身下来,问:“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谢神筠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却被沈霜野扣住了腰。
那种灼烫热烈的气息再度袭来,让人窒息。
“我在想……”谢神筠抵住了他的胸膛,慢慢说,“你什么时候会绕过那道屏风?”
沈霜野望着她,忽而一笑,放开了人:“你也就只能在口舌上逞一逞厉害了。”
“是吗?可要论及口舌之力,我远不如你啊。”谢神筠眼尾晕出薄红,飘飘荡荡地从沈霜野面上滑了过去。
微渺的轻叹像个钩子,又轻又软地在沈霜野心头挠了一下。
他忽然渴得厉害。
“想学吗?”沈霜野慢条斯理道,“我可以教你。”
谢神筠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定定地瞧他半晌,方才若无其事道:“不用了。”
“想学的时候记得找我,”沈霜野道,“毕竟你从前教了我那么多,我总该回报一二。”
“走的时候别走正门,”谢神筠冷酷无情道,“翻墙出去吧。”
——
谢神筠盯着沈霜野翻墙出去了,这才往回走。
她绕过月影屏风,婢女迎上来,道:“娘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谢神筠往常回来都是先沐浴换衣,今夜耽搁了许多时间,已有些晚了。
她应了一声,上了台阶,转过月窗海棠先看见了那扇屏风。
蓦地,沈霜野的问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我看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神筠极其强硬地闭眼。
她想要沈霜野看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就会想要光,一点点也好。
——
翌日,沈霜野散朝归家,却见管事来禀,今日一早林停仙就来了。
林停仙坐在花厅,已等了些时候,况春泉捏了张黄麻纸,正在和他细细辨认上面的地方。
“这布局看着像是长安城崇仁坊的,这儿有些像青玉巷到浮春巷那一片地……”况春泉遍识长安大小酒肆,还真看出了一二。
“什么布局?”沈霜野随口一问。
“就是张静言的方位啊,我算出来了。”林停仙没抬头,道。
“算出来了?”沈霜野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林停仙那些本事都是拿来坑蒙拐骗混吃混喝的。
林停仙大怒:“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他没好气地把纸往沈霜野面前一递,说,“算出来了,大致就在这片地儿,差不离。”
沈霜野接过一看,对上况春泉所说的崇仁坊,倒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崇仁坊?”
那个方向……
那条线上的宅子在沈霜野脑海中由近到远渐次延伸出去……伍侍郎府,太常卿府,还有……崔府。
沈霜野蓦然转头望向林停仙,林停仙恍无所觉,还在和况春泉争论哪家酒肆的酒最好喝。
沈霜野沉默少顷,没再开口。
——
崔府。苍梧院绿桐青青,高大的树遮了艳阳,落下一片细荫。
崔之涣自院外踏入,廊下值守的护卫立即便迎上来,口呼“公子”。
“人不见了?”崔之涣还未换下官袍,一身朱色襕衫,腰佩银绯。
守卫似有迟疑,道:“夫人把人带走了,属下等不敢拦。”
崔之涣稍顿,道:“我知晓了。”
待回了沈芳弥住的百花深处,崔之涣先去换了常服,这才去见她。
长安近来天气算不得好,一到晚间便有阴雨。沈芳弥看今日日头正好,在院里晒药。
崔之涣默不作声地上前帮忙,他不通药理,因此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忙完后沈芳弥额间渗了细汗,她体弱,屋中不能久置冰鉴,只在两处角落各放了一盘,让寒气慢慢透出来。
“阿昙,你把张静言送走了?”崔之涣有些无奈。
沈芳弥捏着帕子,仍是娇娇怯怯的模样,神色却十分认真:“你们关着张静言,是想拿他来如何对付暮姐姐呢?”
“谢神筠既无视礼法,也看轻情谊,来日必为心腹大患。如今她同宫中太后已有嫌隙,面和心不和,这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崔之涣道,“不管谢神筠是因为什么放过了张静言,但他如今就是用来牵制谢神筠的最好人选。”
无论是以张静言作为威胁,还是在太后面前揭开谢神筠的身份,都足以除掉谢神筠这个心腹大患。
话音刚落,魏紫从外面进来,道:“娘子,信送出去了。按娘子的吩咐,一封送去了裴府,一封送去了禁军。”
崔之涣神色一变,眼中浮出讶色。
沈芳弥颌首,转向崔之涣,道:“暮姐姐不会接受威胁的。张静言留在这里没有大用,你们想用他,就得把饵撒出去。况且张静言人在这里,哥哥迟早也会知道的。”
“但你还把信送去了禁军,”崔之涣道,“如果是郑镶先找到张静言,他一定会杀了他,那张静言就没用了。”
“那就是暮姐姐命好,天也要助她。”沈芳弥拭去额间薄汗,将帕子叠了起来,道,“命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
崔之涣看她半晌,摇头:“我不信命。但凡天命都在人为,就像孤山寺刺杀那次,倘若不是你换掉了箭上的毒,谢神筠那次就该死了,你在帮她。”
“我帮的不是谢神筠,而是暮姐姐。”沈芳弥道,“哥哥那样喜欢她,暮姐姐死了,哥哥会伤心的。”
沈芳弥想,她从前已经帮过谢神筠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但这一次暮姐姐的命运,应当由天意来决定。张静言到底是会落到裴元璟还是郑镶手里,就看她的运气了。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如果暮姐姐愿意做回梁行暮就好了,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