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台之上 第91章

作者:觀野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大理寺中,三司重审谭理。

  杨筵霄坐上首,谭理落在堂下,他鬓发梳得整齐,镣铐在他走动时哗啦作响,却并不显得狼狈。

  张静言的供词中写,当年他活下来之后想要查清真相,发现是俞辛鸿换掉了修筑灵河渠的部分砖石材料,而这部分砖石是他通过徐州运过来的。

  洪州受灾之后一直不曾修复,州内人口多数迁去了临近的徐寿二州,张静言便混进徐州做了一个府兵。

  杨筵霄道:“这些年谢道成与陆周涯敛财的手段都是通过淮南转运使何朝荣进行的,何朝荣不仅在为他们运送财物,还在通过漕运私运铜铁等敛财,这些本该是早在陆周涯伏诛时就查清楚的,但谢道成又指使你篡改了账目,隐去了其中关于他的那部分。”

  谭理今夜很好说话,他同样知道了荀樾的死,垂眸不敢和面前的杨筵霄对视。

  他们都是在明宪年间科举入朝的,但荀樾不是,他出身世家,又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谭理入朝之际他就已经是朝中有清正之名的御史大夫了。

  荀樾性格温润随和,又喜交友,朝中大半官员都可与他称一声好友,谭理也不例外。

  杨筵霄道:“谢道成最早指使你篡改工部的账目应该就是十四年前,灵河渠一案吧?”

  谭理沉默点头。

  “当时任工部侍郎的陈敬在端南水患的消息传来后就被革职下狱,陆周涯因此找到我,要我将灵河渠的贪墨一案栽赃到陈敬和张静言身上,这二人本就是王党的人,之后便能顺理成章地以此为由弹劾王兖。”

  “你明知是栽赃,却还是这样做了。”杨筵霄道。

  “杨大人出身弘农杨氏吧?世家子弟。”谭理淡淡道,没有太多情绪,“我是寒门出身,王兖是延熙初年的辅政宰相,他任中书宰相那些年,满朝尽为世家子弟,科举一制形同虚设,我这样的寒门官员,即使侥幸入朝,也得不到重用,稍有政绩便会被出身世家的同僚打压抢功。我知道陆周涯和谢道成是想要以灵河渠一案弹劾王兖,但我不在乎。”

  “你仅仅是受了谢道成和陆周涯的指使吗?”杨筵霄旋即倾身,紧紧地盯着谭理,“你是贺相举荐入工部的,王兖被弹劾后,正是贺相随即接替了中书令一职。当时端南水患发生后,张静言原本写了诉灾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但这折子入了中书省却不见了,至今不知去向。”

  谭理倏然抬头,和杨筵霄在昏光暗烛中对视。

  “我不知道什么折子,”片刻后,谭理缓缓道,“我当时只是工部的一个主事,陆周涯只让我矫饰账目,折子的事我不清楚。陆周涯和谢道成同为政事堂宰相,要想藏起一份折子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

  严向江整理过供词,拿给吕谨过目。

  “不行,这份供词不能递上去。”吕谨看过之后,却是将谭理的那份供状按在了桌上。

  严向江不解,他同样看过谭理的供词,并无什么问题,他此前不肯松口,如今却肯招认,这是好事啊。

  “这份供词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发现吗?”吕谨道,“杨筵霄在审问过程中有意把谭理的供词往贺相身上引。”

  谭理此前不肯招认出谢道成,正是因为十四年前他帮谢道成篡改了灵河渠一案的账目,将本是谢道成和陆周涯贪污的灵河渠案挪在了王兖身上。

  但他为什么肯这样做?

  谭理这个人当初是由贺述微举荐入工部的,后来陆周涯想要提拔俞辛鸿任工部尚书,也是贺述微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在朝臣眼中,他就是贺相一党的人。

  至于谭理当初到底有几分是受到胁迫,又有几分是想扳倒王兖让贺述微上位,谁也说不清楚,如今也绝不会让谭理说清楚。

  严向江一惊:“杨大人他……”

  “慎言。”吕谨神色肃然道,“一份供词证明不了什么,把谭理的供词从卷宗里拿出来,另外叫人再写一份便是。”

  他端起桌上的热茶,揭开茶盖,烟气隐去了他目中精光,让他的话也变得温淡起来:“余崖,你任大理寺卿,最要紧的是要耳聪目明,追查真相,至于旁的,就不要和断案扯上关系了。”

  “下官知晓了。”严向江沉默一瞬,拱手道,“多谢吕尚书提点。”

  外头有人掀帘进来,严向江急忙截住话头,看向来人:“江指挥使怎么来了?”

  江沉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面上看不出端倪:“我奉命提审张静言,严大人,还请行个方便,把他交给我。”

  严向江以为是谢神筠要见他,便说:“北司既要提审,我自然无不应之理,不过江大人可有文书?”他搓了搓手,有些尴尬,“按规矩要有文书大理寺这便才能让你带人走。”

  “严大人放心,”江沉拿出文书,道,“文书在此。”

  ——

  谢氏这棵参天大树一朝倒塌,砸下来的余波甚至引得大半个朝堂动荡,但与此同时,谢神筠的特殊却再次突显出来。

  她不仅没有随谢氏一同下狱,还因为在端南水患的案子和工部账目稽查上居功甚伟,得了天子重用,竟是越过了前朝与内廷的界线拜她为中书舍人,赐红绯金紫鱼袋。

  再进一步,就该加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头衔了。

  朝议时谢神筠也不再是站在太后垂帘的地方观政,而是能与百官共同议事,意义不同以往。

  天子亲赐红绯朝服,腰佩金紫,以金丝珍珠做莲花步摇冠,钿璎环佩,行于殿上时明丽得如同天边霞光出云。

  人人侧首。

  却又在触及她霜白侧颜时被那冰冷剔透的颜色挡了回来。

  沈霜野立在武将的行列中,恰能将她的云鬓花颜尽收眼底,从前这份艳色被掩藏在高台的珠帘之后,旁人难以窥见,如今却落在深殿之中,人人能观。

  瑶华郡主站在高台之上会让人不敢直视,落在群臣中间却会变成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群臣不会欣然接受她这个异类,他们不仅会审视谢神筠,还会不吝于用阴谋手段算计谏言来攻讦她。

  谢神筠敛目静袖,发间步摇微晃,缀在云鬓之间,折出璀璨辉光。

  她坦然地站在百官之中,神情未起波澜,在云端还是在泥沼对谢神筠来说都没有区别,她从不因旁人的审视侧目。

  但沈霜野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甚至异常敏感。

  谢神筠眸光微侧,隔着满殿朱紫同沈霜野遥遥相对。

  沈霜野记得她长睫之下敛着一点红痣,非得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摄人心魄的颜色。

  他心中生起一点隐秘的快意。

  看可以,但谢神筠该是他的。

  ——

  天光压重檐,散朝后百官从东华门鱼贯而出。

  皇帝虽然年幼,却又未册后宫,谢神筠如今不再领内廷女官的职务,不好再住在宫里,因此日日都是入宫点卯,只在政务繁忙时歇在琼华阁。

  谢神筠看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前,掀帘进去,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坐进去了。

  沈霜野坐在马车里。看她屈膝敛裙,入内端坐,绯艳的红袍都被清冷的容色压下去,似薄雪覆霜,一见便觉出凉意。

  “你在这儿干什么?”谢神筠怀疑地看着他。

  “你今日这身衣裳好看。”沈霜野答非所问,眼神从她发上的步摇珠冠滑去了裙上凤鸟,不紧不慢地将她看了个遍。

  谢神筠往日着红,都是明艳丽色,朝臣的官袍颜色古重,纹样不同于依制的仙人跨鹤,而是取了凤鸟衔花、孔雀宝钿,雍容贵重,虽有逾制之嫌,配她却刚好。

  “你又不是没见过。”谢神筠垂目看了一眼,她这身朝服虽是独一无二,可谢神筠看久了琼华阁和桂堂兰台的满员朱紫,便也觉得寻常起来。

  况且这颜色只是绯色,更不及贵不可言的宰相服紫。

  “你身上的我没见过。”沈霜野慢悠悠地看过去。

  他道:“我听说曾有个中书舍人得罪了六局二十四司,在为他做朝服时故意选了沾水便掉色的料子,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那官员洗了一次衣裳发现后就不敢再洗,只好每日上朝时熏上浓重香料,结果御前失仪,没两日就被圣人厌弃了。”

  沈霜野说的这件事本就是谢神筠做的。那个中书舍人在琼华阁前冲撞过她一次,谢神筠只当他是无意,本没想与他计较,但之后一段时间,或是在中书省、或是在凤阁兰台,她总能遇见这个人,眼神和言辞都令人极为不适。

  偏偏他做得一手好诗词,又擅逢迎媚上,很得先帝看重,时常召他御前陪侍。

  谢神筠在圣人身侧,总有避之不及的时候。几次之后,谢神筠便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让尚服局给他使了个绊子,那时夏季炎热,他御前失仪,先帝自诩仁厚,嘴上没说什么,从此却再没召见他。

  此后谢神筠寻了个由头,把人贬出了长安。

  沈霜野指腹拈过谢神筠裙上宝钿,轻轻捻了捻,似是好奇:“你的这件,会掉色吗?”

  谢神筠任由他摸。轻薄布料在他指尖被揉皱了,失了庄重,却没有颜色沾染。

  百官服制由六局二十四司负责,长安的官员成百上千,偶尔也会有疏漏错处,但谢神筠的衣服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会吗?”这衣裳过了一次水,谢神筠明知道不会,却还是问。

  沈霜野正要答,马车外面忽然有人近前来拜见。

  “郡主。”

  来人是工部侍郎岳均,他在太庙崩塌一事中因为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受过委屈,谢神筠以圣人的名义赐下金银安抚过他。

  这次谭理入狱,工部上下都被查了个遍,大半的人都有连带之责,只有他是因为俞辛鸿死了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反而能摘得干净。

  中书省还没有议定工部尚书的人选,便让他先暂领工部事务。

  隔窗不见显得失礼,谢神筠半推竹窗,一手却按住了沈霜野的脸,把他困在角落,没让车外的人窥出端倪。

  “听说此次端南水患的案子是郡主一力稽查,”岳均垂眸,没敢直视,他亦是端城遗民,知道这件事后数日没有睡好,同御史台一道肃清工部的账目,“下官也是端城人,竟没想到当年竟还有这样大的冤屈。”

  掌心微痒,沈霜野抿过薄唇,在无声地说话间濡湿了谢神筠的掌心。

  竹窗半开,隐约露出端坐车中的雍容人影,谢神筠只露了半朵云鬓,声音温和:“再大的冤屈也有得见天日的一日,岳大人不必挂怀。”

  “是啊。”岳均感叹道,“下官如今只希望这案子能早日彻查结束,届时也能告慰亡灵。”

  谢神筠鬓边步摇微动,只略一摇晃就被她稳住了,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端倪:“灵河渠一案不日将结,其中账目的许多问题还是岳大人彻夜不休查出来的,也算是能告慰同乡了。”

  岳均怅惘称是。东华门前百官散朝,他不好多留,只略略同谢神筠说过几句话便走了。

  谢神筠关上窗,抽回了手,指尖还残着痒意,隐现薄光水色。

  马车辗过青石,驶离了东华门。

  “对了,”谢神筠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拭手,瞥他一眼,“我方才没净手。”

  “是吗?”沈霜野一顿,若无其事道,“我不嫌弃,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他眼神很坏,倾身过来。谢神筠的手指仓促地擦过他发鬓,却没能阻止他的动作,旋即就被堵住了,双腕也被他按在了车壁之上,徒劳地滑过座上枕屛。

  磕出了一声轻响。

  沈霜野伏身下去,松掉了谢神筠腰间的白玉蹀躞。银丝镂空香囊球随即滚落,在她衣上留下一抹暗香。

  绯袍上的孔雀象征着端正守礼,高贵难侵,却被揉皱了尾羽,变得凌乱不堪。

  沈霜野也没净手,因此用的是唇舌。

  掠夺和侵占是底色,但从沈霜野为谢神筠戴上镣铐开始,此后他们的每一次交手都在肌肤相触中变了意味。

  他方才问谢神筠的衣裙会不会掉色的话在此刻忽然有了别的含义。

第69章

  马车疾驰过长街,竹纸滤过了入内晴光,青绿色调沉在纠缠的朱紫朝服间,变成了潮湿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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