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谢馥春把张静言杀掉了。
“真相?”太后眸光含霜,缓缓摇头,“罢了。看见你,我才知道追寻真相的人有多可笑。”
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神筠,“阿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人想要我说什么?”谢神筠迎上太后的打量,神情平静。
她们在明烛璀璨间遥遥对峙,眉眼间是相似的冷漠平静。
太后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谢神筠从前一直听话、聪明,她们是那样相似,无论是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冷酷不择手段的性情,谢神筠都像极了她。
只是太后头一次发现,原来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太极宫中血脉亲缘都是虚妄,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阿暮,其实你没有明白一件事,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在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该听话了。”太后慢慢道,“可惜。”
层如鳞甲的禁军在甲胄拥簇间闯开了宫门,森寒刀光划破漆夜。
殿中禁卫齐齐拔剑,寒光照彻深殿玉堂。
“是吗?”谢神筠侧颜映着刀光,照亮了她眼底寒芒,“可我不想当您养的一条狗。”
她从泥沼里爬出来,再站到九重阙上,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70章
寒刃顷刻撕裂玉堂,刀光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禁卫一涌而上,刀剑组成的铁网随即碾压过漩涡中心的两个人。
薄风吹动谢神筠衣袖,雾青丝罗娇柔得仿佛一碾就碎,但下一刻她掌心微抬,指间霜刃切割过铁甲,如携雷霆之势,血花猝然喷溅,被殿中悬挂的轻纱尽数挡住。
薄刃撕开帷纱,谢神筠踹倒了侧旁的童子捧灯青铜灯架,在铁潮上涌时生生挡住了禁军的攻势,那火星点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顷刻烧了起来。
她抓住张静言:“走!”
后者手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府兵,又在矿山做过重活,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臣,当下以镣铐绞住身前袭来刀兵,随谢神筠突围。
北衙禁军冲破了宫城,把天子明堂踩在脚下。这支禁卫在数年里都只干缉私刑狱的活,让人险些忘了他们也是戍守宫城的禁军之一。
厮杀震天,江沉带着禁军在清静殿前遭遇了隋定沛的阻拦,舒国公刀横胸前,厉声喝道:“江沉,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陛下病重,舒国公欲挟持陛下兵变谋逆,”江沉高声道,“我奉太后之名除奸佞、清君侧!”
刀剑随即相接。
谢神筠冲出了琼华阁,火光在她身后滔天而起,照亮了长夜。
但旋即更多的禁卫一涌而上,如蜂潮蚁群,在厮杀缝隙间试图舔掉谢神筠的血肉。
太后下的是诛杀令,今夜谁能斩下谢神筠的头颅,就能封赏千户。
谢神筠身上刀兵皆除,薄刃柳刀已在先前的冲杀中损毁殆尽,此刻她手中是从禁卫身上夺来的长刀,早已杀到卷刃。
正这时,宣盈盈策马越过千宫,踏破了刀剑厮杀的铁幕,辉煌灿烈得一如煦日初升。
“接剑!”
隔着汹涌铁墙,龙渊在空中划出一道灿然烈光,谢神筠踩着铁甲翻身而上,落地时悍然拔剑,冲开了禁卫的攻势。
左骁卫听得是太后的号令,宣盈盈毕竟初掌不久,真正敢追随她反抗太后的只有数十亲兵,但他们堵上了谢神筠防守的缺口,成为了她的盾。
“不是让你去找陛下吗?”谢神筠面色冷然,没有对宣盈盈的援助表示欣喜,而是道,“权势富贵在此一搏,你不要了?”
今夜只要宣盈盈护驾有功,来日等着她的就是通天大道。
谢神筠和当朝天子,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楚。
宣盈盈着甲,缝隙之间隐有血污,她比谢神筠更适合战场厮杀,刀身映过寒甲的弧光轻盈曼妙得有如白鹤掠过云霄。
但她说的话和停云白鹤没有关系,宣盈盈咬牙切齿道:“小皇帝死不死关我屁事,沈疏远那个寡夫好不容易骗来一个第二春,要是被我搅黄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脸去见我娘。”
谢神筠蓦然无言,终于在此刻有了宣盈盈、沈霜野、宣蓝蓝这三个货色是一家人的实感。
“令堂应该不至于。”谢神筠格开侧旁袭来的箭矢,衣裙翩飞如青花骤然盛放。
宣盈盈不置可否,哼唧了两声。
“再说了,姓李的天子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宣盈盈忽然道,那声音轻得只有谢神筠能听见,“能高坐明堂的就是天子。”
谢神筠隔着刀光冷箭和她对视。
宣盈盈挑眉,笃定道:“谢神筠,我押你赢!”
今夜只要李璨和太后双双命丧于此,太极宫的下一任皇帝就能由她们说了算。
她们在电光石火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谢神筠眸光侧过霜刃,下一瞬长剑翻转,再度迎向禁军刀锋。
太后退到了高台之上,她身后是烈焰滚滚,身前是杀声震天。
她看着在冰冷铁甲中厮杀的谢神筠,忽然道:“拿弓箭来。”
杨蕙愕然:“圣人……”
身侧禁卫已取了弓箭来,太后挽弓搭箭,箭锋直直对准了人潮之中的谢神筠。
大周是从马背上夺得的天下,因此世家贵胄无论男女,均习得一身骑射功夫。太后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她年轻时敢一人一骑从长安到定州,越过大半个大周。
谢神筠的骑射是她手把手亲自教的,纵然谢神筠能一剑当得百万师1,她也能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明月之下弦绷如满月,箭锋似流星,倏然穿破铁墙刀林,直向谢神筠背心!
“小心!”宣盈盈看着飞箭离弦,瞳孔骤然紧缩,但她和谢神筠之间尚隔无数禁卫,要她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谢神筠猝然转头,箭锋已至眼前!
仓促间她避无可避,只能稍稍调整身形,让箭锋避开要害。但有人比她更快。
箭锋没入张静言胸口,那一瞬似乎被拉得很长,让他倒下时撞上了谢神筠错愕的目光。
高台之上太后放下了弓箭。
她眼前浮起当年张静言被贬惠州时,谢馥春千里迢迢去追他,当她站在张静言眼前时,此生再没有见过那样热烈的日光。
谢神筠接住了张静言,一手斩开了侧旁刀锋。
她身形只能算高挑纤细,撑着张静言时却如山岳将崩,硬生生逼退了围拢的禁军。
“你应该讨厌我的。”谢神筠动了动唇,道。
她似乎想不明白张静言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静言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全是血沫,他在谢神筠的话里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感激你的。”谢神筠一字一句道,在今夜之前,她根本不欠张静言什么,“听着,你女儿还在洪州等着你,你要死也应该死在她面前。”
谢神筠握紧剑柄,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不欠我什么,”张静言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再度咳血,艰难道,“你叫……阿暮是吗?苦恨无益,伤人伤己,这辈子还长……往前看吧……”
这个世上谢神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她那样脆弱,在张静言眼里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她的恨被张静言清晰地看到了,没人比他更清楚,梁行暮是个已经死掉的孩子。
她那样艰难地拼凑起来谢神筠这个人,就像章寻抛掉了属于张静言的过去。
从延熙七年以后,没有地方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人是他们的故旧,他们变成了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归处。
“一直留在原地的是你。”谢神筠撑着他,在剑锋擦过刀刃时低声道,“不肯往前看的也是你。”
谢神筠从来没有回过头,正如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做回梁行暮。
张静言劝她往前看,是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
张静言一怔,继而慢慢笑起来:“我这一生……本来就已经到头了。”
下一瞬马踏长空之音响彻宫城内外,黑色洪流涌入宫门,沈霜野策马如奔雷,顷刻而至。
张静言蓦地推开谢神筠,让她被沈霜野接住了,他继而生生拔掉了胸口的箭,转身用双手间的镣铐撞上了禁军刀锋,旋即被一涌而上的寒光淹没。
铁骑杀入禁军之中,碾过了瑶台重阙。自延熙七年后,屹立在太极宫九重阙上的琼华阁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清静殿的护卫被强行撕开了口子,江沉杀掉了隋定沛,带人闯入殿门之中,云母落地屏风后空空如也,深帐之中半个人影也无,本该被护在殿内的李璨不见了踪迹。
“搜!”江沉厉声道,“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郑镶护着李璨疾奔在甬道之中,身后传来了铁甲摩擦间的簌音,撞上墙后又迅速传递过来,让人心慌。
同样护在李璨身侧的还有秦宛心和数十宫人禁卫,她在太后起事前秘密探听到消息,匆忙赶来清静殿,却只来得及护着李璨离开。
禁军追上来了,寒光在甬道之中闪过,劈开了禁卫的防守。郑镶推着李璨往前,转身直面刀锋:“陛下先走!”
他无比清楚,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李璨。太后上位之后势必会除掉他,谢神筠若是一朝得势也不会放过他的!
如今郑镶只能去赌李璨就是真命天子,只要他今夜护驾有功,就能一朝翻身!
郑镶身上的红袍被血水浸透了,分不清哪个颜色更红,他眼神发狠,同追上来的江沉遥遥对视。
他们在北司针锋相对多年,郑镶本该稳压江沉一头,却因为谢神筠对江沉的抬举而让郑镶都要暂避锋芒。
郑镶扯了扯嘴角,此刻竟然莫名想笑。谢神筠知道她倚重了那么多年的江沉也会背叛她,转而倒向太后吗?或者说,江沉从来都是太后放到北司监视谢神筠和郑镶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今夜他们两人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下一瞬两人同时动了,在呼啸的风声中狠狠撞上了彼此的刀锋。
更多的禁军追去了李璨离开的方向。
李璨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宫道间,他本就有弱症,身体不好,今夜突逢大变又仓促逃命,早已体力不支,眼前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白,到最后几乎是秦宛心在扶着他跑。
追兵追上来了,厮杀声再度在李璨身边响起,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眼见着就要命丧刀下,李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凭借着身形的优势下意识地从禁军刀下躲过去,死死撞在了他们身上。
侧旁寒光一闪,谢神筠剑锋下溅开一抹红花,垂落的袖如青山敛雪,带着冷冽的气息。
“阿姐!”李璨大喜,在刹那间迸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是现在!宣盈盈执刀紧随其后,不着痕迹地看过谢神筠,李璨身边护着他的只有数个宫人禁卫,只要在此处杀了李璨,她们今夜就能另立新君!
谢神筠就在李璨面前。
但沈霜野已经上前一步,恰恰挡住了谢神筠剑锋去势:“陛下,乱臣贼子已经伏诛,幸而陛下安然无恙,实有天命庇佑!”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