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3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陈浒许久没有受过重伤,自几年前改头换面,慢慢爬到这个位置,以为早已脱离了从前那种轻易被人掌握生死的境地。此刻,却从左掌颈间的剧痛,血液快速流失的冰冷和对面人看来的眼中,再一次被命不由己的逼迫窒息感击中。

  血腥味。

  血从刀尖上、破开的掌心滴在地上,滴成远近大小不一的几滩。

  慢慢地,她手上匕首刃尖的血流完了,剩一道鲜红的线凝结在刀锋上,他手掌流下的血却仿佛没有止歇之时。

  船底下的打杀暴喝声愈演愈烈。此间对峙亦危险如崩断前夕的钢丝,一触即发。

  某个瞬间,似乎是刀面上光线的闪动,又或是血液滴落声的减缓,风声携杀气骤然刮起。

  一声大喝,横在胸前的宽刀被双手紧握挥起,狠狠向前砍去!

  今安侧身避过,腾空踹上他的肩膀。

  几个起落间刀与匕首相撞数下,戈声震耳。宽刀重逾十数斤,轻易销铁断石,却可笑地撕不破那柄尺长短匕挥出的防御网。

  忽然,宽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方向,横划向她的脖子。避无可避,欲置于死地。

  柔韧的身躯瞬间后仰,腰背与地面几乎平行凹成一张拉满的弓,脖颈与刀尖险险擦过,仅差毫厘。

  宽刀挥空,一刹由横切改为竖劈,携重风往下砍——刀锋砍断了刺透窗布照进来的一束光线,迸出破空的暴烈声逼向今安面门。

  陈浒心中大为快意。

  戮刀削铁如泥,他凭着这把刀与变幻莫测的杀技向来难逢敌手,今天大意之下叫这女人抢得先机,这个耻辱的来源,最终还不是要送命在他的手上。

  心念千转,于生死对战中不过一滴血落地的时间。

  玄之又玄的一念之间,此间尘埃声鸣尽止,千万缕光线凝于火淬锤凿出的这一把刀锋,就要将刀下这张艳鬼脸砍成两半,仿佛已听见血肉撕裂声——

  却看见,刀下那张脸上突然一笑,分明美极,观感却可怖如鬼面裂出獠牙。

  下一瞬间,她竟硬生生就着腰背倒仰的姿势,只一足点地支撑,一足上踢——紧裹在劲装里的长腿直而瘦,携着千钧之力踢上他执握刀柄的手腕。

  光摇尘落,宽刀触地。刹那即是胜负。

  陈浒身躯被踹落委墙,一记利刃被高举起映入他瞠大的眼眶,如收割死亡的镰刀。

  鲜血与怒嚎中,恶鬼白日穿行,带笑杀人。

  利刃扎穿他右手掌狠狠钉入地板,她说:“你该感谢我的仁慈,这柄匕首原本要刺进你的心脏。”

  ——

  “胜者王败者寇,要杀要剐随意便是。”陈浒捂着被肋骨断裂刺穿的胸口,手掌颈间未止的血糊得前襟一片污红。

  “你要卖命,你的主子却嫌脏。”今安俯视着他,“可叹你一身忠骨,竟是要埋葬在这逐麓江了。”

  陈浒目眦欲裂,唾出一口血水:“你说些什么狗屁!”

  “你竟还不知道。也是,早早透露给你,怎能诓骗你继续卖命呢。”她看着他显出狞色的脸庞,语气悠悠地往下讲,“逐麓江上商船贫瘠,劫掠财物根本不够你们这么多人分,想必背后还有什么大勾当罢。你那位主子将你们所有人扔在这条船上,又是抢人又是拿赎金,如此大阵仗就差敲锣打鼓叫人来这里抓贼,无非就是想设下诱饵请君入瓮。问题是,请的到底是谁?”

  “让我想想,”她佯作冥思苦想,“这一步棋破绽太多,走得这样仓促,必然是遇上不可抵抗的变数,威胁临近,只能铤而走险。那么……”

  今安从他倏忽警惕起来的眼中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刚带兵入城、意在剿寇的定栾王了。”

  陈浒听闻哈哈大笑,道:“阁下好是狂妄。我不过是在刀尖上过活的粗人,何以给我安个这么大的本事!”

  “我猜的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今安蹲下揪起他的领子:“且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就凭你们这些人,竟也妄想螳臂当车,与定栾王军对抗。究竟是谁在给你们撑腰,又想遮掩什么?”

  陈浒被匕首钉在地上,一动弹手掌胸腔便是剧痛,他又咳出一口血沫,径自冷笑不语。

  外面的乱事还未停下,他现在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从他踏进这个门,就已经撞入了守株人的圈套。

  但她既想从他这里得到内情,就绝不会杀他。只能等待时机,等老三他们尽快察觉端倪前来此处援助,才有活路可言。他必得先撑住这段时间。

  “二头领想必还存着些侥幸念头罢。”轻不可闻的鞋履落地声敲进耳中,那人走到了他右侧,俯视着他。

  她在刺探他的弱点破绽,就如他之前一样,意图将猎物一击即中。

  可他抵死不说,她又能奈他何……

  思绪骤断,刺穿右掌的匕首被人握住刀柄。

  “你有忠骨,不然我也不会寻上你,那个软骨头三头领知道的可不够你多。”她握着刀柄缓缓拔出,冰冷刀刃将他的掌心血肉又切开一遍,卡入骨骼磨擦。

  “就如同你现在的处境一样,半个时辰前我在楼下问了他几个问题。别担心,我分毫未伤他,只是在打晕他前说了句,奉李头领之命,将他割喉沉江。”

  “可惜三头领武功高强,我竟不小心被他使计脱身。”在他嘶哑的惨叫声中,恶鬼声音近在耳旁,要让他死个明白,“不然为什么底下这么乱,三头领正带人算账呢,可顾不上过来救你。”

  ——

  甲板上一场兵戎相见的内乱尚未结束。

  血水冲积到甲板边缘,停滞不去,一如众人心头的惶恐。

  三头领与老李分别带人站在一边,两派人剑拔弩张,刀上都沾了血。忽有人指着远处大喊道;“有船,有船过来了。”

  清广长空,一只雪白猛禽如闪电迅疾掠近,灰黑鹰爪擎上船帆顶端,大翅收拢,一对金色虹膜中扎着冰冷黑点,俯瞰众人。

  云暗藏迹,风散开道。

  江上水烟缥缈处,数艘大船露出巍巍高顶。

第15章 亂蕭牆(二)

  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千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

  “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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