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5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秋色飘零,人头熙攘。

  诸多看热闹乱哄哄中,真正为这场劫后余生切切痛哭欣喜的只有前来接船的虞家人。

  辛管家带人抬轿等在渡口最前,他提着灯,在天光黯淡的暮色中犹如一盏照破冥河虚妄的引路灯。

  脚下的逐麓江开始倒入墨色卷起夜风。

  虞兰时在踏上不再颠簸虚浮的实地时,甚至有一些荒谬的不适感。

  辛管家迎上来,“太好了太好了公子,平安归来否极泰来!老爷夫人正在府中等你,夫人实在受不住风寒,老爷只得一起陪在府中。他们担心得很,还好还好……”

  惊喜交加下,连一向沉稳寡言的人都控制不了情绪激荡,边说着边请虞兰时上暖轿,要快些回府去。

  虞兰时被簇拥进暖轿,熏香暖意冲面而来,他靠枕疲乏地撑额合眼。

  辛木跟着一道挤上轿,坐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公子的表情像被人抢去了一兜糖。也可能是好多兜。被抢了糖的表情从他一间间去敲那些舱室门开始,直到船靠岸都没有从公子的脸上消失。

  他和杨嬷嬷都不知道公子在找什么。嬷嬷问了几次,公子都没有回答。明明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不再又冷又饿,可是公子却不是很开心。辛木将这些话偷偷说给杨嬷嬷听时,被她轻轻敲了几下脑袋。

  “公子只是累了。”嬷嬷叹了一声。

  是吗?可是公子几年前病得最重的时侯还能笑着丢玉佩玩,公子现在都不笑了。辛木不敢再把这话说出来。

  轿子被抬起穿过嘈杂人群,进了城往阑井街的方向走。檀香起烟,轻得不能再轻的摇晃中,辛木瞧见公子抬起轿窗帘子往后看。

  又是一年木芙蓉时节,花叶拂过轿顶,合余晖落了一地。寒江骤远,残阳寥落,遥远山峦经年不去的雾霭被夜色染透。

  孤鹜过水,惊了谁的一捧长梦,不可说。

第17章 難堪月

  昏黄余晖斜进廊道,仆人们持着长杆勾下高挂的红灯笼,拿火折子点燃当中的蜡烛,挡好避风罩,再重挂上,碰乱了地砖上铺就的花影。

  曲折回廊渐次挑亮飞檐粉饰。

  木芙蓉掩映的一角门洞,女儿家的絮语轻飘。

  “小姐,到底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受罪呀?”

  大丫鬟笙儿拿着挡风的披风追上自家小姐,在系颈带时忍不住问出这句。

  不说远的,就说刚刚她去库房那里拿烧暖用的银丝炭,主事管家竟然说还没到冷的时候,要再等半月才能按例拿炭。任她说多少好言软语,不给就是不给,那人几番推托,最后竟还说要拿来王爷的口谕才行。

  语气硬邦邦,不通人情至极,笙儿差点当场翻脸。

  若是在王都自家府上,莫说这一点不值钱的炭火,便是宫里也难得的三千金丝绞重玉瓶,还是那贵妃娘娘也赞叹的碗大的东海夜明珠,不也都是被小姐看过一眼就堆在私库里落灰。

  可惜跑路跑得匆忙,忘记多带两件值钱的。

  说到这里,嘀嘀咕咕的笙儿更是气红了粉颊:“说什么没到冷的时节,依我看还不就是吝啬鬼转世,抠门得很。等我家小姐回去,定拿那些腕儿粗的金条砸他们脸上,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开开眼。”

  笙儿嘴上利索,手下也不停,将两根软滑的绸带系成个精致结扣,又顺着将披风与秋袄前襟袖上些微的褶皱捋正,抬头便看到自家小姐正看她。

  这一眼将笙儿看得气头消下,也停了不饶人的嘴,她理亏地声音低下来:“知道了知道了,寄人篱下不可说人是非,奴婢都知道的。奴婢之前都好好的不这样,实在是气攒得太久了。”

  付书玉也知道她只是闹些脾气,轻笑着顺她的话说,“管家按规矩办事,听你说下来他也没做错。”

  “……奴婢就是担心小姐身子。”

  “我知道,笙儿一番好意。”她轻掐了一下小姑娘的脸颊,“既如此,别人无错,就莫再骂人家了。”

  不仅无错,人家大发慈悲地收留了她们两个拖油瓶,甚至没有计较她当时以命相胁求收留的无耻行径,实在已是以礼相待至极。付书玉又与笙儿交代几句,让她保证再不这样,才饶过她。

  步入回廊,一阵掺着花香的夜风穿堂而过,卷乱裙摆长发,寒凉顺着颈间袖口爬进。

  跟在后头的笙儿不禁打了个颤,“这南边的天真奇了怪了,明明没有王都靠北,怎么还没入冬已经这么冷了。”

  “近水的地头总是冷些,而且洛临城这里还不算最南边,要一直往下过了宿丘关,高山将北下的寒潮冬风挡住,去到丘陵一带才堪堪算得上四季如春。”付书玉道。

  她将风扬起的鬓发收至耳后,高悬的灯笼光在身后拖下妙曼的影子,“或许等到来年冬天,你我也有缘分去到那里一观。”

  笙儿一直知道自家小姐心气高,不愿被拘于深宅大院里。即使王都司徒府占地近百亩,楼台亭阁揽无尽繁华,也不行。夫人常怨怼小姐读太多书把人都读傻了,点火焚书的事情不知做了几回。小姐开始还会生气,后来便一笑了之,他们都以为她是要改贤良淑德的正道。

  然而,笙儿不久前才头一回知道,王都多少人艳羡着的姻缘,小姐原也是不想要的。为的什么,往更深了想,却是比做学问还艰深的事情,而笙儿从来避看书练字唯恐不及,更别说想这样令脑袋疼的事情。

  她当下有些苦恼,“王都那边冷是冷,起码还有地龙烧暖,到了这边怕不是几块炭还要数着来烧。”真是令人烦恼。

  “小姐是要去哪?”笙儿追着前面穿花拂影的人。

  “刚刚管家来传定栾王剿寇回来,现下船已是到了渡口。于情于理,我们都要去迎接。”

  拐入正堂前的院落,一朵木芙蓉砸在丈外远的白玉砖上,教一只男子的缎白鞋履踩碎。

  付书玉回头。

  燕故一正压下一丛挡眼的花枝,迎面向她看来。

  竟是和那位很是看不惯她的军师燕大人,狭路相逢。

  无需着意去问,从这人平日的眼风行止,付书玉便能猜度出他对自己的完全不信任,还有几分摆在明面的轻蔑。平常人哪能一直笑着的,偏偏这人就能。挂着笑久了,跟一张死板面具似的,虚假至极。

  “见过燕大人。”付书玉停在廊柱旁垂眸低颈行礼。想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燕大人应会一如既往回避走远,便想等他走远再站起身,也不用费力气应付什么虚礼。

  却不料那双缎白鞋履略顿了顿,走到她三步远的距离停下。

  付书玉诧异地半抬起眸,定在对面人月蓝叠雪色盖得严严实实的交喉领上,“燕大人可是有吩咐?”

  “付小姐不必多礼。”清朗的声音,恰如琵琶曲里最低沉的那句尾调,“今日府房收到司徒大人的来信,正巧燕某要拿去给你。”

  他说着便伸手过来,月蓝大袖盖上半只手掌,露出几根纤长却比一般书生要显筋骨的手指,拈着一封信件递到她眼下。

  “岂敢劳烦大人,多谢大人。”待身后笙儿前去接过信件,付书玉再次行礼,金镶斛珠步摇坠落在她的右鬓,随她俯身而下定在那里,“拜别大人。”

  即使将急着送客的意味表达的这么明显,她眼及身动也皆是尺量过的妥帖,这是自小严苛礼教赋予她的,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却听那把琵琶尾调,铮一声,终于现出华美下暗藏的机锋:“燕某却有个不情之请。付小姐往后回复家中的信件,烦请给燕某看过之后再着人送去。这话着实有些唐突,可局势未明,还请包涵。”

  一听这话,付书玉反而从容下来,心想,果然来了。

  其实这话不算难听,且三番四请见谅包涵,语气里颇多无奈,换作旁的耳根心肠软些的姑娘,就算觉得此举唐突,也要勉强应下。谁叫她现在是住人家里吃白饭,底细又不算明朗,理应被处处怀疑提防,迟早要有这么一出。

  家信是条直白的路子,有没有私自传递消息,一看便知。可付书玉不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退让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从王都来到洛临城,难不成是来听谁平白无故就能对她吆五喝六的,若是如此,何必费尽心机。她确实不是言行如一的仕家女,眼前这位也又算得上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

  从燕故一的角度看去,她身处脂红弥漫的长廊,花影摇曳于女子席地罗裙上。

  低颈的那一截软玉,谦卑平庸,任人拿捏。

  而转眼间,她缓缓直起了那副身骨,褪去裙摆上那些柔弱攀附的妖娆花影,掷地有声道:“燕大人莫非要复兴连坐之罪不成?”

  他仍是笑:“如果换成这个说法,能让付小姐好接受一些的话。”

  这位燕大人终是揭开伪善面具,付书玉也不与他多虚与委蛇,“若是书玉不按大人说的做呢?”

  闻言,燕故一的神情越发温和,低眉落目,风仪翩翩,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我们王爷是个良善人,难免会为谗言之人心软,燕某却不是。客随主便,还望付小姐多多配合,莫要为难燕某才好。”

  好一个客随主便,好一个莫要为难,轻飘飘几句就将是非颠倒,她几乎要拍掌称叹起来。身后的笙儿快要气得跳出来指他鼻子骂人。付书玉向后牵住她衣袖。

  “这些话烦请燕大人告知王爷,再请王爷下令。王爷若是下令,书玉必定言听计从。”付书玉头一次正眼看向他,回笑道:“但凡大人能说动王爷下令,也不必再屈尊纡贵到书玉跟前劝解了。”

  燕故一敛下唇角:“付小姐是个聪明人。”

  “不及燕大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对方约莫也如她这般所想,当下甩袖扬长而去,被灯打落至阶下的剪影孤傲。

  “望付小姐在此处无行差踏错之时。”

  “书玉也愿燕大人如今日长盛不衰。”

  ——

  出了院落,身边再无外人,笙儿抓皱了裙面仍不解气,“那个人好不讲理,半点礼数也无,竟也能当得定栾王身边第一谋士,怕不是外面人瞎传的。”

  这话说进付书玉心坎,“谁说不是呢。”

  不过也是,换作她是定栾王眼下处境,被褫夺兵权,又被弹劾南下,身边还带上个与罪魁祸首有不少干系的累赘,再是心大,必定也是要好好查探仔细的。

  付书玉将自己劝解了一番。

  笙儿却不愿自家小姐蒙受半点委屈,她想起什么,忙忙将手上信件翻来看去。信件完好无损,封口贴的严严实实,也不像是有人拆开又黏上的。

  笙儿纳了闷了,“怎么会……”

  付书玉看她的动作就知她在想什么,“怎么?”

  笙儿不信邪,几乎把眼睛黏上信,要在上面寻出条缝来,“那人如此不安好心,谁知他会不会将寄给小姐的信先看了。奴婢必得找出他的把柄,好拿给王爷评评理去!”

  付书玉止住了她的动作,拿过那封信件捋平,“怎么会呢,即便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对方,对方也是不屑于做此等龌蹉事的。”

  是的,不是不敢,是不屑,才要摆上明面,来要求她客随主便。

  笙儿不敢不听,又气不过,犹自绞着指头气咻咻嘟囔,“就算不会又如何,也改变不了那是个无礼之人!实在是气煞我也,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付书玉收好那封薄薄信件,轻淡一句:“勉强不算个伪君子。”

第18章 朱門酒

  主仆说话间,很快到了地方。王府大门前被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当前一匹高马上,定栾王正收鞭点兵,与夜色兼容的黑衣上停着霜白。她俯首和马旁站着的燕故一说了句什么,忽而一笑,抬起的眼里挑映了三两点府门灯笼落的光。

  无论见到多少次,付书玉都感叹造物主对于此人的慷慨与偏爱。

第一回 见是去年底迎军的大宴上,在广寒楼,王公显贵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广寒楼,借嫦娥月宫之名,在王城中央拔地而起,欲拨云摘星。也是近年最是大兴土木的一桩盛事,耗损近一半国库,劳民伤财,在朝野民间毁誉参半。

  夜宴靡灯交辉,流转过一众女子的云鬓罗裳,落珠摇玉的大片华光晃得人眼睛疼,付书玉坐在其中,看桌前盛桃花酿的杯中映着寡月。

  忽然间,一支从远处飞来的冷箭打断了这满目歌舞升平。

  月光连盏撞地,动乱四起,人仰马翻。在内侍太监连声护驾的高呼声中,那支冷箭被近在帝王侧的定栾王提剑斩断。御林军护着花容失色的贵女们往安全的地方退,一只镂刻孔雀翎的头钗摔落台阶,碾碎在接踵而下的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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