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6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是,靳州虞氏。”

  “靳州虞氏……”许教习有些诧异,这氏族之富,远在王都的人都有所耳闻。就连他,近日也进出过虞家开设的钱柜。

  他与虞兰时打起趣来,“你有这等身家,跋扈嚣张也算是有理由的,怎的竟只在笔墨上费功夫,还来与工农子弟们争夺这寥寥无几的功名?”

  闻言,虞兰时微微低下眼睑,“臣下以为家族庇荫终有尽时,也不愿只做坐吃山空之辈。正逢科举盛事,不才便来试一试。”

  好一个试一试,试出个一州解元,新科探花。

  轻描淡写,分毫未有沾沾自喜之色。

  面前初入庙堂的稚子不卑不亢,许教习心里暗暗多了几分赞赏,“若是人人都有你这等自立自强的恒心,不说福及万民,单数这朝上,也可以少许多明争暗斗的龌龊事情了。”

  不说还好,说起便想到先前那一团乱七八糟事,许教习恨饮几口热茶,又嫌太烫,遣随侍书童快快去换成冷茶。

  炉上还烧着旺火,哪里有快快的冷茶,书童一时愣在原地。

  许教习正要发作,书案后新任的编修大人开口解围,声音清润,“你弄一个严实些的干净罐子,倒入热茶吊进井里,不用半刻便能凉透了。”

  如蒙大赦,书童忙不迭道谢,退下去了。

  许教习多看对坐的年轻人一眼,见他已重新执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他便也在案上寻了卷书沉淀心绪,连翻几页,看不下去。

  “今早教习是前往礼部议事,此番回来,似是有烦心事?”

  虞兰时不是会多打听的性子,但是相隔不远的翻书声又躁又乱,吵人。他不得不停下继续誊录的动作,抬头询问。

  翻书声停下,自踏进门便烦忧上额的许教习抬头,与对坐的年轻人对上视线,欲张口,碍于什么,又停下。再张口,再停下。

  如此几番,虞兰时目光沉静,只等他说。

  吊在井里半刻凉透的茶也在这时奉上,许教习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眉头一松,说一句,“想来这官场之事,编修新任,或多或少也该知道一些了。”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抬盏,“你可知三月一春分已过,不久后又是什么时节?又是什么大事?”

  “清明。”虞兰时脱口而出,凝思一瞬,又说,“寒食。”

  “不错,寒食。”许教习咽下一口冷茶,“每年寒食前夕帝王将依例前往皇陵,举行祭祀大典,一颂历代帝王功绩,再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到帝王二字,虞兰时心有所感,果不其然,听对面人说道,“可是如今,陛下久病,摄政王当道。这祭祀大典是由谁主掌出席?谁能安排?谁有定论?”

  这些话虞兰时不能应,只是沉默。

  许教习了然道:“这些你也不必应我,你我都不可置喙。朝中近来因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尚且没有分出个胜负。即使胜负难分,祭祀大典举行一事也不能有片刻耽搁,于是三公六部循例安排,今日本官去礼部,为的就是祭文一事。”

  祭文?虞兰时初来乍到,也不由得问,“这不是礼部的职责吗?”

  “是。”许教习直言,“薄薄几张纸帛,这份祭文,要以谁的名义去颂读?又以谁的名义去祈求?”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虞兰时说,“没有定论。”

  许教习不置可否,“朝上以大司徒为首的老臣一脉,自是以陛下为尊,让摄政王出席,只一项不可改,摄政王必须要以陛下名义代为宣读祭文。可有些人就不肯了,代为宣读的人又是何名义,祭文上是否要记名传册,好与天下人知道。于是这亘古未有的一桩提议便掀翻了百官诸口。”

  来龙去脉说完,提议的有些人却没有说明。说的是谁,虞兰时没有问,沉吟道,“这事本是礼部的职责,为何又烧到了翰林院中?”

  这话直击重点,许教习看他一眼,颇为赞赏,又是苦恼,“这就不得不说到科举新任推行的去岁,在朝中颇多阻力,临近各州乡试定期,朝中仍有反对声音。当时也是寒食祭祀大典,礼部却将祭文写了几处错漏,既是错漏,及时改过就好。偏偏,这些错漏是在呈到定栾王案前之后,才被人发现的。”

  虞兰时眼睫一颤,低目,毫尖上蘸饱的浓墨一滴,滴在誊录至尾端的宣纸中央,晕开。

  前功尽弃。

  这厢许教习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攥写祭文的人当然要喊冤,说查阅数十回不敢出错。可是那篇错漏百出的祭文就丢在台前,人证物证俱在,谁是谁非也不如何要紧了。礼部里相关检阅的十来人一并获罪去职,礼部本为大司徒所管,经此一事,老臣一脉闭口,科举新政再无阻力。”

  毁了的宣纸被弃到一旁,虞兰时重新拿过一张新的铺在案台,拿镇尺一处处捋平压上,“前因后果算下来,今年这一篇祭文就成了烫手山芋。”

  许教习又唤来书童要一盏冷茶,书童早有准备,麻溜拿来。

  虞兰时也要了一盏。

  热腾腾的茶香冷却成涩苦,冰凉凉咽在舌尖,稍稍解了无处纾解的燥郁。

  “翰林院虽是侍在天子侧,为皇家子嗣开蒙解惑,擅自称一句天子之师也无不可。”看对坐的年轻人这几日言行如一、举止守礼,许教习顺口便点他一二句,“圣命在此,朋党之事,翰林中人从来不去沾边,但凡有不甘于此之辈想要去贪图,总是惹得一身腥。”

  “是。”虞兰时应下,缓缓问道,“礼部将祭文一事推给立场中立的翰林院,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许教习蓦地抬头,定定看向虞兰时。

  ——

  誊录事毕,书籍理罢,虞兰时踏着落日余晖出了宫门。

  斜拓着宫门檐墙的影子压上他的肩背,走出护城河上的长玉桥,那些厚重阴翳从衣袂处彻底退去。

  人来人往的繁华长街在望,与空旷宫门泾渭分明的分界处,名仟使人抬着轿子等着。

  回到新置的府苑,从大门走进曲折回廊,流水参峦,再进到里屋,新上的烛火微微摇晃,打落灯花。

  眼见陌生之极。

  濯洗后换了常服绕过屏风出来,门口正对的廊道人影穿梭,名柏正指挥着下面人呈菜去往厅堂,身后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

  辛木千辛万苦追着名柏讨到一块点心,一转头就看见公子站在屋门前,忙忙捂嘴。

  定睛一瞧虞兰时的穿着打扮,辛木含糊不清地问,“公子还要出去吗?”

  小孩子压不住声,一时间,张罗布置的名仟名柏,厅堂里坐正等饭的段晟卢洗,全望了过来。

  虞兰时面色如常,匆忙间弄湿的手上伤布被他攥进袖口,“我有些要紧的公事要出去一趟。”

  刚落地不久的小轿转眼又抬出府苑,段晟纳闷看着,眺向小轿去处、苍色天翳下重重叠叠的楼阁轮廓,“怎的这般保密,去的那处是哪里?”

  这几日见多达官显贵的卢洗辨认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

  “好像是,多是王公府邸的地头。”

第120章 寒食祭(二)

  “教习与大学士可是在为写祭文的人选烦忧?”

  西斜日光亮得出奇,从窗外泼进。年轻俊美的编修端坐在光芒昭昭处,举杯敬来,下垂的大袖口坠满浮金。

  浸淫官场久的老狐狸何等敏锐,眼皮掠起,目光如剑上下挖面前人居心,“编修此话是何意?”

  虞兰时恍若未觉,“臣下不才,向教习自荐。”

  许教习拿杯盖拂去茶沫,从蓝纹竹叶的杯盖上沿看他,“哦?”

  面前人谈吐自若,“礼部中人不敢再碰这烫手山芋,求上翰林院。祭祀大典在即,祭文却久久没有定论,掌院大学士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翰林院不掺和朋党结营,可祭文一事一接,朝中议论四起,便由不得我们置身事外了。”

  “管他们那些谄媚之徒去说,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许教习轻哼,正色看虞兰时,“你的意思是?”

  “掌院大学士刚正不阿,一心为国为民,礼部又以国事为重相求,祭文之事怕是无可推辞。若一定要写,恐累及诸位名声,为以后埋下祸患。”虞兰时逐字逐句分清厉害,手中镇尺一定,“若是有人代为执笔呢?”

  这话说出,许教习的目光一定,虞兰时继续说下去,“如此,既要执笔的人品级足够,又不致深谙朝中漩涡,最好是新官,出身清白,无甚靠山。那么旁人便无处寻错,说无可说。”

  “妙啊。”许教习抚掌而叹,“执笔人出身背景一览无余,祭文层层递呈上去,掌院大学士只做督察,若有任何错漏,翰林最多得一个督察不力之过,与朋党结营谈不上任何瓜葛。兰时,你竟有这等巧思!”

  虞兰时说谬赞,“臣下初出茅庐不谙朝政,不知这执笔代写祭文,是否符合规矩?”

  “虽说未有前例,但不失为眼下处境的下下策了。且如今摄政当道,单论科举一政,就当是对祖宗传统的大不敬,何况一篇祭文。你无需担心,等本官将此事与掌院学士商议。”

  剩下的便都顺理成章,虞兰时在许教习殷切的视线下说出,“臣下不才,愿做这执笔人。”

  “好。汝子真知灼见,可堪大任。”解决一桩心头大事,许教习急着去找人商讨。

  忽而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转身,“去岁祭文一案牵连甚广,为避免重蹈覆辙,或许你可先递拜帖与定栾王府,请定栾王定夺后再落笔。他日那些人再要张口下罪,也要衡量一二。”

  说到这里,许教习有些感慨,“既是涉及祭文祭祀,拜帖求见便算不上攀结朋党。定栾王此人是狡诈独断,还算惜才,不会连累无辜人。你且放心去罢。”

  虞兰时抵袖作揖,“是。”

  抬头所见,倏忽就从翰林院中的数丈阳光消弭成深重夜雾,风声掀起帘缝,隐隐见着前头挑飞的檐角。

  从递帖到进门的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比起洛临城中的定栾王府,这座府邸占地更广,长廊点灯,迎接第一回 来的生客。

  因为祭文,因为以防万一,因为许教习的一番话,他来到这里。

  至于为什么是今日,漏夜赶来不肯耽搁一刻,虞兰时没有去深思。

  满庭夜色被廊下灯火拨乱,虞兰时被侍人一路引到庭院。穿过蜿蜒数丈明明灭灭的灯柱,一步步拾阶而上,他望进敞开门的堂中。

  堂中人未着王侯服饰,也不着赤色衣,穿了一身似是家中休憩时的常服,浅灰纱袖柔软地盖着搁在案台的手掌。

  一贯利落扎起显出锋利轮廓的长发也放了下来,玉簪半绾,余下披散的乌丝顺着她肩颈滑落。

  杀人不眨眼的王侯,在这悄然无人知的夜翳下,敛尽锋芒。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越不敢看。

  她说不必多礼,又说坐下罢。

  比起一般厅堂更为宽阔的静室里,伺候的人都退出门外,摆设寥寥无几,中间设了一张小案,显得尤为空旷。小案两旁各放了蒲团,静室的主人占了其中一个,剩下一个摆在她的对坐处。

  让新来的客人坐在哪儿不言而喻。

  虞兰时走上前。

  离得更近了。

  香台上燃着一支线香,轻烟浮游在她发上眉间,顶端猩红的一点粲然,烙进面前这双琥珀色的眼眸中。

  那方小案上点起的灿烂灯火,与照着的扶案而坐的美艳人影,尽被收进低下的余光中,越来越近,直至被案脚拦住步伐。

  虞兰时撩起下袍,抚裾正坐。

  他直言来意:“盖因寒食祭祀大典在即,祭文一事我等不敢擅自定论,为不延误,臣下今夜只得贸然前来打扰王爷清净。”

  案台置着灯架,灯架上高高低低地立着几只柱状白烛,烧化的烛烟一团团散开。

  对坐人从容坐在烛火烟云后,抬了炉上的小壶,亲手替他斟满眼前的茶杯,“本王知道,下晌时候翰林大学士已经来禀明过。”

  虞兰时看着杯中碧清茶汤浇起的一圈圈涟漪,“还请王爷指点。”

  “指点?”她笑了一声。

  “翰林院进退两难,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要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今安语声慢慢,“可本王没想到,竟然是你主动提出。”

  虞兰时抵袖作半揖,“是臣下不自量力。”

  “你是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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