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花慢 第2章

作者:半溪茶 标签: 古代言情

  几个人这时面对顾无惑竟也支支吾吾起来,恰好此时顾茂柔已由陈嬷嬷等簇拥着缓步走了过来,便纷纷只去看她,并不再答话。

  顾茂柔远远便见到顾无惑站在这里,虽心里埋怨这些仆从们做不好事,但到底见着哥哥还是欢欣的,一双眸子早已笑成月牙一般,也暂且先顾不上温芍,只笑说道:“阿兄,你何时来的这里?”

  顾无惑先是将顾茂柔从上至下细细打量一番,见她气色倒还看得,才回答道:“我今日归家,等你许久不至,便过来看看。”

  “时辰也不早了,阿兄便去我那里用膳罢,”顾茂柔上前亲昵地挽起顾无惑的手臂,又嗔道,“还不是这贱婢不好,否则我也不至于耽误那么久。”

  顺着她的话,顾无惑点点头,又问道:“她犯了什么事?”

  顾茂柔蹙了蹙眉心,往顾无惑耳边细语了几句,道:“她闹得我们家宅不宁,这样的婢子该是狠狠管教一番才是,也给底下人那些心术不正的紧一紧身上的皮。”

  顾无惑一时并没有说话,而面对顾茂柔几乎要把自己扒皮抽筋的目光,温芍虽心底无望,却还是不由地往顾无惑背后躲去。

  大抵是被她的动作激得不耐烦,顾茂柔伸手往顾无惑身后去捞温芍,温芍一时慢了一步,便被她抓住细瘦的腕子,又不肯由着顾茂柔把她拖出去,竟也死命地与顾茂柔较劲,也不知哪里多出来的力气,最后只将顾茂柔甩得松了手,可惜手腕上又被划出几道血淋淋的红痕。

  顾茂柔哪受得了这气,原本抓着人便要当即用刑的,奈何顾无惑出现了,她总归不想让兄长见到这些,便按捺下了,只想着先把人抓回去关起来再说,哪想着温芍举止轻佻,看见男子便往人身上粘上去,简直不知羞耻,更让顾茂柔想起她和张时彦的那起子事去,不仅如此还像是仰仗着顾无惑一般不肯听她的管教,又当众甩了她的手,无异于往顾茂柔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堂堂长福郡主骄纵惯了,当即便柳眉倒竖,骂道:“小娼妇你还想作甚?快些与我回去,不然我马上让人扒了你的皮!”

  说完便给周遭的人使了眼色,倒是陈嬷嬷悄悄按了一下顾茂柔的手背,只是很快便被她拂开,并不在意。

  温芍见那些人又往自己过来,连声道:“求郡主饶了奴婢,奴婢愿意给郡主当牛做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成,只求郡主饶了我这条命……”

  但若是求饶有用,温芍也就不会被关这么久了。

  “慢着。”就在温芍朝后瑟缩之际,方才她被顾茂柔抓过的地方,竟又被人抓住,她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顾无惑皱眉向着顾茂柔道,“柔柔,谁教的你满口污言秽语。”

  而看着顾无惑已经拉住温芍,那些仆从也便不敢再继续动手。

  顾茂柔一愣,继而脸稍稍红了红,身边的陈嬷嬷等已经跪下,她便也跺了一跺脚,撒娇道:“阿兄,我也是气急了嘛……”

  顾无惑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继续责怪顾茂柔,只是转而对温芍道:“怎可为这样的事便轻易许下誓言?”

  他虽不像是在教训温芍,可语气却带着几分凝重,温芍更怕得不行,自己所为不过是为了保命,顾无惑为何又如此严肃,她不明白。

  “阿兄!”顾茂柔气得步摇都缠在了发髻上,“你怎么……怎么为她说话?”

  顾无惑这才放下温芍的手,却将她挡到了身后,对顾茂柔道:“这个人,我带走了。”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只有还跪在地上的陈嬷嬷扯了扯顾茂柔的裙角,她却浑然不知,许久后才回神道:“不行,她犯了大错,怎能随随便便就放了她?”

  “早前我得知你小产,也寄信询问过你是否想与张时彦和离,可你却并无此意,”顾无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你饶过了张时彦,却对着一个婢子喊打喊杀,柔柔,这是为何?”

  “阿彦说了,是她一直在勾引他,那日他喝了酒,这才差点犯下大错,我收拾她不过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阿兄怕是自幼在寺庙里待得久了,实在不知这世上有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顾无惑并不生气,却道:“看她满身的伤痕,定是已经被折磨许久,你若没将她直接杀了,那么眼下她所受的惩罚也已经够赎她的过错了。”

  闻言,顾茂柔没再说话,到底害怕顾无惑管教她,只是恶狠狠地盯了温芍一眼,像是在警告。

  温芍自然低头不敢看她,生怕又生出什么事端,今日她本也没想着能再活下去了,谁知竟峰回路转了。

  竟有人肯救她。

  顾无惑回头看了一眼温芍又脏又破败的衣衫,不露痕迹地蹙了蹙眉心,挥手让人把她扶走。

  温芍就这样被顾无惑带了回去。

  温芍认得如今自己所到的地方,这里就是顾无惑的居所净园,但他长年不在府上,所以从前一直没有人住,她偶尔轮着几次过来净园打扫过,总觉凄清非常,不敢久留。

  到了净园之后,顾无惑便没再出现,有个年长些的仆妇来给温芍送了一回东西,是几件干净的衣裳。

  仆妇板着脸,对温芍道:“大郎君让我来给你沐浴洗身,一会儿洗干净之后,你便好好穿上这身衣裳,我们为奴为婢的本就已经低贱了,若自己再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连衣衫的体面都不要,那便更是枉为人了,以后做人做事都要自重才是,这是世子的意思,你好好想清楚了。”

  温芍没什么慧根,自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也不敢说不懂,只能连忙点点头,仆妇把她带到次间里,那里已经摆好了热水。

  她满身的脏污,此时见着一桶热水自然是欣喜的,可这一身的伤要浸到水里也实在是痛得像在油锅里滚过,温芍也不敢说不洗,便自己默默地忍下。

  这仆妇做事倒是一丝不苟,说为她沐浴便一点都不偷懒,竟像是在服侍主子那般仔细,温芍忍着疼,又想起仆妇方才说的话,若是别个主子,那她便怀疑顾无惑让人给她擦洗干净是要直接收房,但温芍今日见过顾无惑,便无端端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温热的水气在温芍面前蒸出一片氤氲,雾蒙蒙的仿佛轻梦一般,温芍想着想着便有了睡意,但她不敢睡,生怕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在那个阴暗潮湿爬满了老鼠的地牢里。

  为了不让自己睡觉,她便反反复复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胡思乱想中倒也让她琢磨出了一些。

  顾无惑问她怎可轻易说下几辈子给顾茂柔当牛做马的誓言,又让她穿上蔽体的衣物,难道是嫌她为人轻佻吗?

  背对着那仆妇,温芍无声地笑了笑,有些无奈,她又何尝不想自重,可是她也只是一个奴婢。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沐浴过后,仆妇为温芍穿上衣裳,又挽起发髻,这才亲自领着大夫进来,温芍有点讶异,没想到顾无惑还让人给她看病。

  她伤得重,大夫自然是皱着眉说了许多,仆妇又把大夫送走,回来后才对温芍道:“我姓齐,原是王妃身边伺候的,王妃去了之后便跟着世子出了府,你叫我齐姑姑便是。”

  这一说,温芍连忙从榻上下来给齐姑姑见礼,王府上下对这位齐姑姑都只是只闻其人不见其人,她早就跟着顾无惑一起离了府,而后便一直在顾无惑身边照顾他。

  齐姑姑受了温芍一礼,将她虚扶一把重新搀回榻上,又道:“一会儿世子会过来,你须得记得规矩。”

  温芍不知为何后背一凛,又想起顾无惑是今日救了自己的人,实在不应这样,便连连点头。

  一直等到入夜戌时后,温芍才等来了顾无惑。

  今日是顾无惑回府第一日,王府里大抵是置下了洗尘宴,顾无惑进来时略沾染着点酒气,只是细观其眼神却清明,显然是并未饮酒。

  温芍只看了他一眼,心便不由多跳了两下,而后便要行礼,顾无惑免了她的礼,又屏退了齐姑姑,然后便自顾自在温芍的床榻对面坐下。

  因知晓他要来,所以温芍一直板板正正坐在榻边,衣衫未褪,床铺也未乱,如此倒也不显得局促尴尬了。

  温芍正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听顾无惑已经开口说道:“柔柔的性子是急了些,她将你虐打成这样,你便等养好伤之后再走罢。”

  “我可以走?”

第3章 蝼蚁

  温芍记着齐姑姑的话,明明一直提醒着要在顾无惑面前守着点规矩,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顾无惑面上倒是并不显露出什么,只是顺着她的问话点点头,又道:“是,我会放你离开。”

  从被卖入瑞王府开始,温芍便一直想着给自己赎身然后离开,手头上有点闲钱便先攒下来,只是若要攒够了钱,那又不知道需要几年了,所以也终归只是想想,倒也是瑞王府的日子还算安定,要是像先前一样被转卖来转卖去,也没这闲工夫去想赎身的事了。

  这回听了顾无惑的话,温芍便愣了,不像惊也不像喜,只是整个人呆呆的,顾无惑抿唇轻笑,旋即便压下了笑声,只余脸上的笑意,问她:“你从前家在哪里?”

  “家?”温芍重复了一遍,然后才回了神般的,连忙对顾无惑解释道,“记不太清了,也要慢慢去找。”

  顾无惑闻言便不再问,思忖片刻后又道:“出去之后,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再惦记着王府什么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温和如春日暖阳,然而听在温芍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味道,温芍竟说道:“世子,我真的没有勾引别人。”

  顾无惑抬了抬眼皮,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这分明是一张极美艳鲜妍的脸,顾无惑自幼便没见过的,他能理解为何张时彦会顶着顾茂柔的怒火也要贪嘴,却对她的美无动于衷。

  他轻轻转了转自己面前放置的茶杯,对自己仿佛有种抽离于事物外的匪夷所思。

  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独自跪在深夜的寺庙大殿中,那些神佛垂眸望着自己一般。

  她与张时彦究竟如何,其实根本不重要。

  他救了她一命,并且允她离开,这就已经够了。

  见顾无惑许久不曾说话,温芍的心也不由七上八下的,虽然顾茂柔任性刁钻,可此刻却远远比不上顾无惑的沉默让她忐忑。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既让她走,她根本不用同他解释和张时彦之间的事,即便如此,亦不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审判似的。

  温芍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终于就在她撑不住要胡乱再说些什么之时,顾无惑竟继续问她:“可还有家人?”

  完全不再提方才那茬,雁过无痕,烟消云散。

  温芍心里忽然又空落落似的,好像有些难受,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认真对顾无惑说道:“没有了,阿爹没了之后,我才被人卖出来的。”

  “到时我会给你一些银钱,若家回不去,便先在建京落脚安家。”他道。

  这个安排算是面面俱到,温芍连忙道了谢,顾无惑便起身道:“先在这里安心养伤。”

  他说完这句,不等温芍回话便离开了,温芍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齐姑姑过来给她上药,而后便是一夜安眠。

  ***

  净园是顾无惑极为年幼时便辟出来的居所,虽不至于偏僻,但占地却不大,这些年一直荒置着,这次他回来也并没有再另外收拾地方,好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倒也住得。

  温芍被安置在净园前一进的厢房里,隔壁便是齐姑姑,也没有其他什么外人,平日里住着很是安心,她年纪轻底子好,虽然被顾茂柔关起来折磨了那么久,但一旦开始好好养起来,恢复得也很是迅速。

  如今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春风和煦,这日入夜用了饭食,温芍却只坐在紧闭的窗子下发呆,原来是顾茂柔今日过来了净园。

  顾无惑与顾茂柔兄妹之间关系是极亲近的,如今顾无惑回来,顾茂柔便也时常来这里找他,有时一坐便是一下午,连晚膳都要用了再回去,倒是没再见过张时彦过来,只要不见张时彦,温芍稍稍觉得松快些,可也得尽力避着顾茂柔,免得又激怒她。顾无惑已经满口保证了会让她离开,温芍不想在这个时候生事。

  灯下暖融融的,净园又很是静谧,温芍渐渐犯了困,脑袋轻点了几下,最后还是撑着手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过久,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温芍到底警醒着几分,立时就醒了过来,后背绷得紧紧的,旋即果真听见顾茂柔的声音隐隐传来:“她就住在这里吗?”

  温芍起身,不由后退几步,这一刻竟迫切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听着动静,顾茂柔应该就在门外。

  她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这时一道沉静的男声道:“只是留她养几日伤,我已劝过她,等痊愈了之后便放她走,她不会再与你们夫妇来纠缠。”

  外边儿顾茂柔不知嘀咕了什么,接着又对顾无惑撒娇道:“阿兄,我这几日也知道错了,实在是对她太过凶狠了一些,时彦我也骂过好几回了,原也是他惹出来的事端。我是想着,倒也不必放她走了,因着这么点捕风捉影的事,她回头说出去了,倒显得咱们瑞王府小家子气,仍留她在府上做活罢。”

  温芍在里面听着,大气都不敢出。

  顾无惑望了一眼房中的烛火,隔着窗纱淡淡的,像笼了一层雾,他知道里面的人此刻定是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话,但他却也不避开。

  “已经说定的事,我不会再更改。”顾无惑怕顾茂柔吹了冷风,便把顾茂柔往檐下略拉过去一些,又道,“柔柔,你心里所想,阿兄并不是看不出来。”

  顾茂柔沉默良久,咬了咬下唇,道:“阿兄既知道,何不干脆点将她给了我,你也是知晓我的性子的,她得罪于我,若不将她整治好了,我不舒服。”

  “于你而言她不过一只蝼蚁,也值得你这般?”顾无惑反问,望向顾茂柔的眼中却并不多少责备之意。

  “就因为是只蝼蚁,我才更要将她踩死,我岂会让一只蝼蚁妄想爬到我身上?”顾茂柔的嗓音娇软,像莺啼一般,说出来的狠话若不注意,竟不会觉得可怖,“阿兄便依了我,将她给我,这次的事也是我不好,明知道阿兄不忍看人受罪,却偏偏让她把事情闹到阿兄面前,早处置便早清净了。”

  一时顾无惑没有说话,顾茂柔依偎在他身边,也看不明白他心底所想。

  “阿兄……”顾茂柔又叫了他两声。

  顾无惑低头摸了摸妹妹的发顶,这才后知后觉她的发髻已梳成了妇人的样式,再也不是那个从前偶尔见一面,便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小丫头了。

  顾无惑抿起唇角,道:“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任性。”

  若是平常,顾茂柔定是当即便要发脾气的,但面对这个久不相处的亲哥哥,顾茂柔竟还是有几分怯意的,只是她心中又起一计,便先放着这件事不提,只是又起了话头问顾无惑:“阿兄这回住多久再回去。”

  顾无惑思忖了好一阵,才低声回答她道:“或许不回去了。”

  “不回去?”顾茂柔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