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溪茶
细腻的瓷质汤勺轻轻触碰到?白瓷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仿若钟磬遗韵。
随着泛着淡淡乳白色的汤汁倾入碗中,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一片氤氲之气中显得越发白皙透净,修剪圆润的指甲未涂蔻丹,却泛着微微的淡粉,温芍盛了小半碗汤,便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去。
她垂下眸子?,往碗中稍稍吹散了一些热气,接着又舀起一勺汤汁,正要?送入嘴中,而下一刻时,顾无惑的声音却兀地在她耳边响起:“别喝,有毒。”
他的语气浅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之事,而温芍听清楚之后?却变了脸色,手指上?的力道也一下子?虚浮起来,眼见着汤匙便要?从手中落下砸入那半碗火腿酸笋汤之中。
斜里有一只手伸过来,牢牢地攫住了温芍的腕子?,而另一只手则在汤匙落下之前将其拿住。
目光交接在一起,温芍张了张嘴:“我……”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有人要?害顾无惑,还是在她这里的动的手,她要?怎么向?他解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并不是那么问心无愧的。
他真?的会信吗?
顾无惑放开她,温芍这才看见他拿了汤匙的手上?已经沾染了油腻,便先他一步看不下去,拿出自己的帕子?覆到?他手上?,又白着一张脸要?去拿热水热巾子?。
“你先坐下。”顾无惑轻声说完,又冲着温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温芍慢慢坐下,这时心绪也收拢了回来,她看了一眼外面,因有门窗阻隔,所以一点都看不清外面的人。
她定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是我,否则我自己方才也喝下去了。”
至于是谁,在这短短几息之间,其实温芍心里已经有了大概范围,而此?时坐在她面前的顾无惑,想必也已经想到?了。
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将她也一起算进去。
顾无惑一言不发,先是仔细把手上?的汤水擦拭干净,才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温芍却并没有放下心,她忽然有些着恼起来,咬了一下下唇,蹙起眉头:“你知道什么了?”
顾无惑看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半晌后?,他才说道:“你不会害我。”
他甚至知道她让麦冬准备了一些朱砂,可仍相信她不会害他。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等温芍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让门外的人听见似的,说道:“今日的菜不错。”
温芍手心的冷汗渐渐开始收回去,她也道:“若是不错便多进一些,否则上?了战场便是想吃也吃不到?了。”
过了方才那会儿的慌乱之后?,温芍的心中开始凄凉起来。
木桃将那道火腿酸笋汤端进来的时候,明明见到?她也在顾无惑身?边陪坐着,哪怕自己已经用过饭食了,可也难保不会再去尝一尝,木桃却并未提醒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暗示。
在顾无惑到?来前那么长的时间里头,没有一个人来与她说这件事。
不论今日下手的人是谁,最终肯定是受秦太后?的指使,他们信不过她,或者说秦太后?信不过她,认为她得知之后?一定会告诉顾无惑,或者想办法不让他喝下那道火腿酸笋汤。
她是秦太后?的亲女儿,若没有秦太后?的示意,他们也不敢不拿她的性命当回事。
原来只要?能除去顾无惑,她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温芍想到?这里,面色越发惨白下去。
她一直知道自己对于秦太后?来说可有可无,她并不介意,当初依附于秦太后?身?边,也是因为再没有地方可去了,可她总以为母女之间应该是有一些血脉亲情的,没想到?在秦太后?的大业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秦太后?为了不出错漏,连那么一点点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全让她听天?由命,不喝是她命大,喝下是她命苦。
可再细究下去,她若当真?是没有喝,只有顾无惑喝了那汤,她没有任何?准备,一旦他死?在她房里,城外数十万的将士兵马,可会放过她?
她的母亲真?的给她留后?路了吗?
温芍想得口?舌发干,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着,她压制不下,拿起方才倒好的那杯冷酒便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一直从舌尖留到?喉咙里面,温芍气息一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不过这短短两声咳嗽,她便咳得眼眶微红,温芍连忙用手指在眼尾一揩,没有露出什么痕迹。
这时顾无惑放下筷子?,对她道:“我用得差不多了,去里头歇一会儿。”
说罢,起身?便朝里面走去。
温芍会意,不紧不慢地先让人进来把满桌的东西?都收拾了。
木桃拿了热水进来,伸头往内室一探,没有进去只问:“王爷歇下了?”
“他有些累了,”温芍道,“你把热水放下,一会儿我给他擦脸去。”
木桃不疑有他,温芍这么说,她也就这么做了,只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奴婢帮忙?”
“不用。”
仆婢们手脚利索,一时收拾完了,又乌泱泱地都出去了,温芍本来绞了热巾子?给顾无惑拿进去擦手,但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整盆水都端进去。
恰好顾无惑正从床上?起身?,见微芍端来了水,便也连忙过去洗了手。
温芍知道他方才被火腿酸笋汤脏了手,一直没用水清洗过,怕是早就受不了了,热巾子?只怕也是不够的,所以还是要?热水才好。
顾无惑又用香胰子?洗了一遍手,便对温芍道:“差不多了,你就往外面先叫人再说。”
温少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察觉的呢?又为何?……信我?”
顾无惑轻叹一声,还是迅速与她解释道:“这里上?下都是我的耳目,否则我怎么敢把你和满满带来?我又为何?偏偏执意让你带上?她们两个?”
温芍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让他明白自己听到?了,然而那后?半句,他并没有回答,她也就没有多余的回应。
顾无惑只好说道:“相处这么久,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
她的为人?
温芍腹诽,不过就是笃定她不会那么心狠罢了,再有杀了他,她自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第75章 安心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了。”温芍忽然局促起来,把顾无惑往里一推,“你躺好?了,我要叫人了。”
说着便快步走到外间去,冲着外面惊慌道:“快,快来人!”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原是故意如此的,有心?人此刻守在门?外,必定用心?听?着,只需要让门口的人听见就好?。
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
温芍抬眼一眼,果然是木桃和水桃两人。
她原本还存着点希望,木桃是秦太后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水桃当初只是她在云始初立府时从外面买进来的,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若水桃不知?情,她尚且还可以留一个旧人在身?边,可惜水桃也串谋其中了。
她们?甫一进来,水桃关门?,木桃已经上前来对她道:“夫人噤声,千万莫要惊动了外面的人。”
“怎么回事?”温芍后退两步,又?指了指里面,“王爷怎么叫不醒了?”
木桃道:“太后娘娘担心?夫人对他狠不下心?,便?让我们?提前动了手,否则过了今夜,便?再没有机会了。”
“你们?……”
这?时水桃也过来说道:“我们?知?道夫人会怕,所以一直守在外面,听?见夫人喊人就进来了,夫人可千万不要慌,这?会儿只当他是睡着了,我们?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去,等第二日他们?发现顾无惑死了,也找不到夫人了。”
温芍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冷色,而她的声音却艰涩:“大战在即,兴城虽然还没有开始戒严,可各处守卫已然森严,城外不远便?是驻守的大军,若要逃出去谈何容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木桃扶住她的手臂:“夫人,我们?先在兴城躲藏一段时日,顾无惑一死,南朔必定兵败溃散,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趁乱出去了,如若北宁得了势,一举攻破兴城,夫人更可高枕无忧了。”
“只有我们?三个吗?可还有其他人?”温芍故意问道,又?说,“水桃,你去把满满叫醒带上。”
木桃回答道:“顾无惑盯得紧,我们?不敢让他发现端倪,除了跟过来的一个粗使仆妇和管事也知?道这?事,其他人都不涉其中,他们?已经在兴城安顿好?去处,一会儿便?会与?我们?一起护着夫人过去。至于小郎君,他姓顾,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他已经认祖归宗,再带回去也是徒劳,未必与?夫人是一心?的,早晚有一日会知?道他父亲的事,到时夫人只会更难过,不如就放他在这?里,顾无惑只有他一个子嗣,自?然是他继承爵位,夫人走了也不用担心?他。”
这?一番话由?木桃说出来,但温芍听?在耳中,眼前便?浮现秦太后的模样,果真是她能说得出的话。
烛台上的灯花忽然爆出“噼啪”两声脆响,温芍似乎是吓了一跳,甩开了木桃扶着她的手。
木桃正要继续说话,然而这?时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踢开,几乎是霎时间,程寂已经带人闯了进来。
水桃差点叫出声,而木桃的脸色变得铁青,却还是硬撑着道:“你们?闯入王妃房中是什么意思?王爷正在里面休息,若是惊扰了王爷王妃,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出去!”
温芍给程寂使了个眼色,趁着木桃和水桃不注意,往后走了两步,等温芍一离开她们?二人之间,程寂便?立刻上前将她们?拿住。
顾无惑也从内室走了出来。
木桃和水桃这?才反应过来,水桃已经要跪下求饶,可木桃却喊道:“夫人,你竟然背叛太后娘娘?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就背叛了她?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她该……”
“她一定会知?道的,”温芍打断木桃的话,语气逐渐冷淡起来,“我从来都不想背叛母亲,可母亲可有为我想过半分?”
木桃瞪着温芍,这?回不说话了。
温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心?情却未有多少起伏,她转而对顾无惑道:“木桃和水桃,还有她们?所说的那个仆妇和管事,王爷自?行处置便?是,我不过问了,至于我从北宁带过来的其他人,眼下大多数还留在瑞王府,他们?毕竟还没有做过什么事,王爷从来都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不如便?将他们?各自?分散开,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吧?”
顾无惑点头:“就按你说的做。”
若是想杀人,大可以直接将木桃水桃以及所有跟着温芍从北宁过来的人全部杀尽,何必费此周折,不过是想从木桃她们?口中试探出到底哪几个人是切切实实事涉其中,免得杀了不该杀的人,只是如温芍所言,那些人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终归是北宁来的,不能再留了。
水桃见难逃一劫,这?时已经哭求温芍和顾无惑道:“王爷,王妃,这?事我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我并非是秦太后的心?腹之人,事情都是木桃做的,我只是因为贴身?伺候王妃,这?才避不过去,又?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去北宁……”
水桃不比木桃这?种?刚刚到温芍身?边的,她在温芍身?边已经有好?几年,更是帮着她一起照顾满满,温芍见了她苦苦哀求,心?下总归是不忍的,也明白她说的并非全都是真话,也并非全都是假话,总是情有可原,可事已至此,即便?她事先不知?,是木桃将她拉过去的,她也还是没有来偷偷告知?温芍,温芍救不了她。
温芍忍了忍,还是与?她道:“你以为这?就可以回去北宁了吗?杀了王爷之后,我们?滞留兴城,不是没有被发现的可能,相反一定会被大肆搜捕,不用说回北宁了,你连性命都保不住。”
温芍不忍心?再说下去,侧过身?子,隐在了顾无惑身?后。
顾无惑等温芍说完之后,才对程寂道:“木桃和另外两人你去处理?了,至于水桃……”
他顿了顿,然后看向水桃:“本王放你回北宁。”
看着水桃因惊喜而瞪大的双眼,顾无惑继续对她说道:“你去告诉秦太后,她的女儿对她失望至极,再也不会回去了。”
四?下寂静一片,连水桃的抽泣声一时也停了下来。
顾无惑说完之后默默地等了一阵,躲在他身?后的温芍没有响动。
他知?道他替温芍说的这?句话说对了。
今夜的事,无异于使温芍与?秦太后决裂,而温芍说不出口的话,便?由?他来替她说。
这?样,他也可以安心?了。
她永远都不会走了。
压下心?中那点隐秘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喜悦,顾无惑又?出去吩咐了程寂几句话,让他连夜把水桃带出去,然后又?重新回到房里。
在瑞王府时,他一向是和温芍分居的。
若是木桃再细心?点,便?会觉出异样,温芍怎么可能顺理?成章地留他在自?己房里休息。
到了此时,顾无惑原本也是应该离开的,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却又?重新折返了回来。
温芍站在内室的窗前出神?,面前是一株没有开花的盆栽,又?绿又?茂盛。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温芍很快回过神?,正要转身?去看,却已经被顾无惑从身?后抱住。
他抱得很松,只是轻轻环住了她的双臂,温芍只需要随便?一挣,就能够立刻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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