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第79章 北雁南归(九):尾声 方源昏过去前所说的三字,是“宗正寺”。
宇文平敬将自个儿藏进了宫外的皇家法院内,大雪一落,衙门前灯笼烬灭,是极为偏僻枯瑟之处。
急待这要紧的一夜赶紧过去,宗正寺外,自然紧锣密鼓地安插过黑衣与禁军精兵,把守精兵,若想进入,非一二常人所能突破的难度。
然殿内,只他一人。
空荡荡。
报更的漏更声,响在雪夜里,更敲得整个大殿内清音重重,像是一把锁扣扭在宇文平敬心孔内,要他不得安宁,不能好过。
当下已至五更,再捱一个时辰过去便能见到天亮,他此时即希望天赶紧亮,又不希望天就此亮,若天亮了,这方源还未来接他,那便是遭遇君王穷途,此生末路了.......
思及此,手中东海进贡的盘珠又在他指腹与食指间转磨,未曾转至一圈,回到穗子标记的原点珠子处,便被宗正寺周边,那千根竹叶一同被人踩弯了竹竿后,急而尴尬的簌簌丢雪声所打断。
他笑哼一声。
看来宫中已陷落。
他将眉头半白的鬓眉扬起来,似两只盘旋呼啸的垂目之龙。
下瞬,扔了静心的盘珠,不知喜怒地拍上阔椅,跨开腿嚣张而坐,两只压迫性的目光已射穿围墙,睥睨众生如喽啰蚂蚁,“还是来了!你们尽管过来送死!”
随他话落。
竹林内千百吊索挂刀的黑衣人,也劈开竹丛,释放出千根毒针当箭先行。
所谓专人对专事。
龚尤苦宇文父子已久,暗地里倾尽所有,花重金与时间培养出这些邪兵奇武。
书房的四个军侯不过前菜而已,便是与宇文父子所培养的两路暗客势力正面交锋,实力,也不会弱。
不仅毒针先将部分暗卫刺喉,又有各路江湖奇招在后,招招出其不意,一时也将守卫宗正寺的无影他们这些高手拖住。
这是暗。
至于明。
郑思言的人马已经将路推出阵阵白色萧条的雪烟,扑在空中,朦胧一片,雪烟之中,黑甲士兵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将那些发现他们的精兵逼得下意识后退、一身脊椎发麻。
不怪他们。
方源陷落,已经是攻心。
偏偏郑军还吼声奇高,人马兴奋难耐,令人闻之惧怕。
两路人马隔着荆棘护栏相望,龚平与赵琇带府兵同行。
郑思言领军当头,血剑直指宗正寺内大门:
“宇文老儿就在那儿!谁替我郑家报仇,取了他脑袋祭奠我爹,便是我血盟的亲兄弟,年长者,那便是我的干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都带着!决不食言!其余兄弟若有不测,只要杀了敌,我全重金抚恤,为他家里老人送终!兄弟们,给我冲!”
郑军喊着极大的口号与嘶吼,直接用步兵的盾牌撞开荆棘关卡。
马儿将关卡出来不及逃跑的士兵踏死,精兵耳膜几乎被他们嘶吼震破,那统领未曾退后,硬着头皮带人分头抵抗,这是决战啊,眼见血水流成一片。
他们几乎是为守护宇文,在打一场必死的仗。
钱檀山与王献对视一眼,请求前方兵将让路,行至赵琇与龚尤面前,“龚国候,禁军乃皇家军队,是国之大器,方源已降,这些人,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龚尤冷哼,“这些人是太子殿下安插,他之决心狠辣,定不会安排一支肯降敌的兵队。精兵若降,便是他不忠不孝,纵容你我弑父!本侯赶尽杀绝,是给他台阶,看他抗金的份上,在建昌成全他孝名!”
王献:“以这无辜的千人之尸吗?!”
“龚大人。”
赵琇静静开口。
王献与钱檀山都望向她。
赵琇转过头来,眉眼朝朝华华,如月在天。
她似也心绪复杂,听着那些人厮杀,看了他们一眼,“郑思言要相残,你们能怎么办?”
王献肩膀眉头全落了雪,潇潇君子,已浑身白泪:“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既是太子殿下发令,臣愿仍以玉环为太子殿下一试!求公主与侯爷,也成全太子殿下在百姓心中作为武将的名节!他不会让他的士兵死在这样一场没有悬念,也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之中!”
钱檀山望了一眼包围他们的府兵:“求侯爷发令,给王兄让路!”
龚尤看向赵琇。
赵琇却一直看着已被雪白头的王献,心忽然空了一块似的,忽然就懂了,这个男人他没有变,是她一开始就不曾认识到他心中灵魂。
她因为还爱他,同样让自己陷在一场毫无意义的,没有悬念的自残之中。
可这一瞬,听王献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放下了,也可以停止对他的爱恨,因为一切本无意义,只是单纯的悲剧。
“王献,今夜若你能助我大仇得报,那你我之间恩怨也就此雪,在宗正寺外一笔洗销,一笔离绝!你我余生,再无瓜葛,如同陌路。”
王献猛然抬起头。
她已朝龚尤点头,“放他去吧!”
钱檀山大松口气,将袖中玉环转递给他,“王兄,去吧!”
“......”
兵马纷纷让开道。
王献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一句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他麻木地抽动马鞭,让自己在府兵让开的道之中穿行,身子摇摇晃晃,待郑军的厮杀将他的三魂五魄全拽回之时,他已到宗正寺冲杀的门前。
雪落在他睫毛眼角。
他找到郑思言,从马上跳下去,“停下!郑将军,容我说一句!你将人马拉开,先撤一步!”
“滚犊子!”
郑思言下马将他踢开。
“郑将军,我去劝降,别打了!”
一根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在后方人马里朝王献口水飞溅:“王献!我告诉你,我今天为这个仇赌上了一切,不提宇文头来,别想我停!”
王献见咆哮无用,盖不过他与他兵马的噪音,便转念伸手,朝郑思言脸上重重扇去,一巴掌将郑思言打懵。
“邵梵回来之后,你要怎么跟他交代?!”
“老子凭什么跟他交代?!”
郑思言打还他。
王献被打趴下,他紧紧握着那枚玉环,在他背后艰难地爬起来,吼道:“是他让你守住京城的!他知道你要造反,他早知道,但是他没有将你调走!
你造反可以,杀害无辜,不行!
因为你是父母官,你是建昌官。你可以不当宇文平敬的臣,你尽管杀他!可你不能杀害军民!
你杀害本能投降缴械的禁军,邵梵带兵回来之后,你要怎么跟他交代!我警告你,立刻让我去劝降!否则,你一辈子都会被人臭骂,如我一样,再也别想娶到你想娶的娘子了!”
郑思言转身。
眼珠一瞪,抬腿又是给王献腹部一脚,将他整个人踢飞几尺开外,猛呕鲜血......
后方。
赵琇等人意识到厮杀声忽然停下,便策马往前方查探。
待去郑兵人马之中,发现王献以他一身之躯隔开两股兵马,僵持在禁军与郑军之间,他嘴角流血,眼角青紫,单手捂着腹部,忍痛将玉环缓缓交到那诧异惊惧的禁军统领手里,将禁军手腕紧紧握住。
统领抬眸。
瞳孔紧缩。
那雪早已化在王献眼中,此时与泪水一同流出,他对统领颔颔首。
一切。
已经尽在不言之中。
殿内。
如同死寂般的黑幕。
宇文平敬已意识到势头不对,正拔开箭,窗板被人踢开,是无影与无形二人,无影胳膊上一条伤口正崩鲜血,令宇文平敬直皱眉。
无形声音冷肃,说出一句,死到临头的先调:“主公,我们送您出去,快往城外逃吧.......”
他叹口气。
等赵琇等人破开殿门提刀拿人时,宇文平敬已被这二人从屋顶走轻功带走。
赵琇神情愤懑,就听龚尤平声道,“公主莫慌,他就算逃到天上去,也会被在下的人抓回来的。”说罢,森冷一笑。
确实。
无影无形带着宇文刚飞走至后门屋顶时,便被那龚尤暗卫擅长的铁索从空中绕穿了腿。
无影单腿受伤,无形为护宇文平敬与他一同坠落,无影则与其余暗卫缠斗不止。
月下竹叶被刀锋削半,与雪同落在残泥之中。
龚尤的人前来他们汇聚的殿内报信:“主子,人在后门被拿。还有一暗卫方才逃脱,看方向,怕是要去给他家主公......报信去了,可需追杀否?”
“不管他。”
邵梵迟早知道。
龚尤递来一把冷峭寒重的镶红石宝剑,“这是在下为公主准备的剑,可助公主枭首仇人,一洗灭族深仇。”
郑思言咬牙反对:“此人脑袋我必须先削!你一女子,下手如何有我准确?!”
钱檀山扶着王献,惨淡劝和:“罢了罢了,你们不如先去见人再论!”
*
宇文平敬摔在后院空旷的雪地之中。
他下半身断腿,眉头沾雪,金黄的龙袍至今也未曾脱下,繁复的龙爪银丝被雪覆盖。
见赵琇他们几人走近,几双眼以目光对他千刀万剐,还在大笑。
撑起上半身,大声对他们说:
“朕深爱前半生得不到的权势,深爱这放纵的弄权生活,深爱这身别人都不能沾染的君王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