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赵围抬眼,发觉这视线中的雪阳着实刺眼,忙过去拢掌遮在她额上,落下一片阴影给她。
“你个傻丫头,使劲看太阳作甚,也不怕伤了眼?回头又喊眼睛疼。诺——”他将手中裹外套的铜炉塞给她,“捂好,大冷天的出来发呆,也不怕冻着。”
赵令悦脚步一蹬地,秋千缓停。
她双手握住炉子缩进披风里去:“你好啰嗦,我想晒会太阳也不行?”
“行,当然行。”
赵围声音闷闷的。
“二哥你看,只几日不下雪,这树便马不停蹄地发起春枝来。”
“嗯?”赵围抬眼,心不在焉。
她伸手指了指树上一角,又收回来贴上炉子取暖,哈出一口冷雾:“今年的春,它是不是要早到了?”
赵围将视线挪到她脸上。
她的脸垂着,眼睑收起,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惟有睫毛轻颤,为她一张平淡的脸上平添几分冬日的春华,“梵梵,你别不开心,大夫的嘱咐你也听了,郁结太过,则阻滞胎儿生长。”
“我没有不开心。倒是二哥,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找我?还不到饭点吧。”
赵围眼神不断来回闪烁,挣扎已经尽显脸上:“呃......”
“你要告诉我什么?”赵令悦抬起头,看向他。
这微小的动作,让她耳下与发髻上的璎珞坠饰都左右晃动,赵围心房也似被这璎珞绳子拽了一把,紧跳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叹气:“有件事二哥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家里都让我瞒着你,可......”赵围打量她腹部一眼,“可我怕瞒着你,等你将来知道了,你只会更难过的,二哥不想看着你将来痛苦。”
“那你就告诉我。”说着又轻扯秋千绳,自己荡起来,“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个七八分.......是他,他回来了,对吧?”
赵围见此也干脆不打幌子了,搓搓手坐到她身边去,眼望着前方雪地,直道:
“他是回来了,但是没在常州这带转悠。公主那边的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这邵梵不带兵不带队的,上月自己只身入了建昌,在宫门前缴械投降,被禁军扣下了。
赵氏与他之前的那些过往就不论了,也论不清楚。
就从当太子以后来看,他也没什么明的大过,反而是抗金有功,护国的猛将。
这次撑死了就只有一个擅自离军,无令进京的罪责,来信上公主都说了,鲸州抗金尚未结束,鲸州邵军无主帅一日,战局便不利我方一日。
公主已经光复赵王室,小官家既然是两家血脉,她也不会再夺王家人性命。
单将他关在霖铃宫,他何时愿意回鲸州打完这场仗,说一声,公主便放他离开。打完仗革除他太子身份,手里头的军队收归朝廷管辖,此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找谁就找谁,公主不会干涉,对于旧仗也既往不咎。”
“那,他呢?”
赵令悦呢喃。
赵围小心翼翼地看了赵令悦一眼:“他不愿意,似乎......铁了心要在宫里关到生命尽头了。梵梵,这信,二哥知道,公主本意就是要给你看的,可她不知道你现今身子特殊,父兄与嬢嬢都无意让你再被牵扯,遂要我瞒下来,也是想......尽早斩断这一段错误。”
“错误?”赵令悦撇眼朝向他,眼里也坦然的潮意,她质问他,“什么是错误?二哥,你可知二十多年前王家那场惨烈的人祸,归根结底是由谁来造成的?是我啊。若说错误,我才是那个错误,不是他。”
不及赵围细细想通这句话的前后逻辑,她已站起来朝院外走。
赵围上前轻拦住她,“你干什么去?不要冲动。”
“我要回建昌。”
赵围一愣。
这一愣,就让赵令悦跑了。
他一拍大腿,抓耳挠腮地追上去,又不敢拉扯她,怕她动胎气,兄妹一前一后到了父母下午围炉茶坐的堂中,连赵名也在,赵围还来不及打个圆场,赵令悦已经开口。
“爹爹,嬢嬢,阿兄,我要回建昌。”
赵名手中的茶盏没托稳,甚至滑了一下,荡出大半茶沫子渗了夹棉下袍,眼刀子刮向她身后的赵围,直呼其名:“赵围,你那张嘴,我早知该拿铜水给你焊上。”
赵围讪讪低头。
“梵梵,你先坐。”赵光伸手。
云葭也道,“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莽手莽脚,你要回建昌?此事慢慢详谈,先坐下。”
赵令悦不肯坐。
她站在堂中,朝父母行过一礼。
赵光心疼不已,“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重,不必行礼了。”
“爹爹,嬢嬢,如今杨柳关的邵军全撤兵了,换了赵军来,这是谁的旨?自然还是他的。他已经选择放过我们,却独独不肯放过他自己,可是他不知道——”
说至于此,她一手抚摸上腹部,喉头哽住。
这一幕,也将云葭惹恼,伤悔与恼怒一并爬上心头,将茶碗跺上桌,端坐道:
“你是名门女子,却未婚先孕,这已经是毁了你一生的名节,我问你是否被迫,若你被迫,那便不是你的错。可你却口口声声说你是自愿的。
梵儿,我身为你母亲自教养了你十七年,我教你作为女子要自尊,要自爱,莫要为了小情沉沦,为了个男人毁掉前途,你可听进去了?可做到了?你知我见你如此,我心中何感?我心中又何其失望?!”
赵光试图站起来劝和。
可看见云葭眼中含泪,他也红了眼圈,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跟你父亲捧在心头怕摔了,含在嘴里也怕化了的宝贝,却被这样一个男人无端糟蹋!为了你,为了你的身子,我们可以接受这个孩子,也可以养大这个孩子,但是你不该再与那个男人有一点牵扯。
梵儿,你怎不想想?
他若是真心爱重你,又怎会让你落人话柄,怎会让你未婚先孕?
你尚年轻,总有糊涂时候,可我们做父母的不能跟着你犯糊涂,看着你去跳火坑。那个男人他是死是生,他自己能负责,这跟我们赵家没有关系!建昌我不许你回,我不许你去丢这个人!”
赵令悦鼻尖酸涩。
朝着云葭跪了下去。
赵光与赵名赵围三个男人俱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
“有话好说,地上凉——”
云葭忍痛梗在椅上,不打算就此心软放过,母女俩如出一辙的固执:“你们别拦她,她既自愿受这个苦,便就让她跪着!”
“爹爹。”赵令悦推开身前几双手,唯独抓住了赵光的,她红着鼻尖仰起头,看赵光苍老的脸,泪眼模糊,“爹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爹爹知道我与他都经历过什么,不是吗?”
赵光闻言,挥退兄弟二人。
自己蹲下身来,含泪扶着她肩背:“梵儿啊,往事不可谏,唯来日可追。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爹爹已经答应过你会保这个孩子留下,你还要爹爹如何?真放你去建昌找他,外人看你身子如此,流言蜚语,成何体统啊.......”
“流言,名节,体统,这些虚名就当真有人命重要吗?!”
“虚名?”
云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你可知多少家族因这些虚名身死,女子无了清誉,便要遭受白眼,皇家子女更该循规蹈矩、谨慎一生,方能周全,你自愿与他私相授受、珠胎暗结时,可曾想过我的教诲,可曾想过周全家里!”
“如果不是他,我当时已经要死了呢?嬢嬢,我就是要死了,也没有关系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云葭哽咽。
赵光惊诧,赵围与赵名相觑叹息,站立一旁。
“爹爹,”赵令悦再看一眼赵光,“对不起,我瞒不下去了。”
赵光浑身轻颤。
却是没有拦她。
他也拦不住了,心底里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
赵令悦拉住云葭的裙角,摩挲着张口。
“公主早已告诉我,我并非嬢嬢与爹爹亲女,而是官家私生之子,在建昌,我也与官家父女相认过,早年王家惨案,皆因我的私生身份被皇后拿捏,皇帝才为我们犯下那样的滔天罪恶。
嬢嬢一直都知情,嬢嬢明明知道,那王家在当年是完全无辜的,邵梵他所遭受的家族剧变,其实都是因我而起,不是吗?”
云葭听此,微张开嘴,两片唇抖着,随即唇上的红蔓延至整张脸,最后化成鼻中堵塞的气,待她胸脯剧烈起伏,才勉强将这口气顺过去,缓缓闭起了眼。
赵围与赵名已经在一旁惊的说不出话。
“嬢嬢,连邵梵都瞒住了我,偏偏公主要告诉我,我就此认命跳了冰河,是邵梵将我捞了上来,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王家因为我而遭难,可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他的家族不会怪我,不会恨我。
他要我活着,要我活下去,当时的我多绝望啊,绝望的快要死了,只有他,只有他坚定地要我活下去,要我等待与你们团圆.......”
说到此处。
赵令悦的心凹陷进一块,万片刀在心房肉上绞动。
她的泪水失了阀,拉住意图躲避离去的云葭,抱住她的腿,恳求道:
“娘娘,他幼年失去父母,内心极为重情,一生都在捡拾亲情,也一生为情所伤。他比我更早知道什么是爱重!他只是想用一个血缘上的牵挂来拉住我,让当时绝望的我能够活下去罢了。
可是现在,谁来拖住他呢?
他信任的王献背叛了他,倒戈了我们,他信任的那些将臣,一个个的,也全都向新朝奔赴,从此背反于他,嬢嬢说他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是他也会累,他也会痛,我已经为了赵氏背叛他,隐瞒他,算计他,如果我此时还不去找他,他真的会自杀死在建昌的.......嬢嬢,他真的会死的........”
赵光抬袖抹泪。
人老了,反而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他擦掉泪,过去对僵在原地,无声湿了眼的云葭道,“夫人,你就让梵梵去吧,终归,是我们赵家欠他王家一次,就此还清,之后的路要怎么走,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云葭朝外窗瞧去,窗边杵着的两个儿子神情惊异,呆愣许久才想起来让开,那窗外风景不过是寒冬腊月,枯枝雪蕊,可仔细瞧,也真有了一点青绿生机。
都是命啊。
云葭叹道。
*
赵令悦入宫的那日,已至二月。
建昌下着连绵如絮的飘泊大雪。
建昌城内满城萧瑟,家家户户连着银瓦白巷,远望去天边群山,也如冰堆砌的冰片子,摞成抖擞崎岖的寒霜花,时间仿佛回到一切发生的原点,回到三年前那个无妄无尽的雪天与雪城。
唯一不同的。
是霖林宫过去关着他送进去的赵家人,如今换成了他自己,一切都再度轮倒过一遍。门守见了来人这一抹雪中亮色,未曾多言,转身为她开了锁。
门甫一开,雪花被风卷进门框,洋洋洒洒舞在门框之中,只一眼,赵令悦已望尽他对门盘坐时身上陈旧的武袍,脱去一旁倒乱的靴子,四散吹动的长发,和那张困倦的,疲惫不已,灰髯长满下巴的脸廓。
披风一角吹进门框,比她先一步落入邵梵低垂的视线,正如三年前在峡谷时,仅仅一抹紫色而已,却使他缓缓地掀起眼,灰黑的眸子倒映出门外的雪亮,注入了一丝光点。
光点不断移动,随后定在了门前的雪中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