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赵令悦浑身不舒服,忍着踢开凳子的冲动,后退一小步,他却忽然隔袖掐住她手臂,将她冷不丁地扯到了凳上。
“以后我让你坐,你就坐。”
她恨极,嘴角抽动,平淡的表情差点演崩,露出破绽之际忙低下头垂装羞,嗓子里憋出了个,“......嗯。”
秋明这时将托盘端了出来,托盘一式三样,有荤有素并一碗香喷喷的黄米,搁到了桌上。
他接过筷子,两根一起在桌上跺齐,“有劳了。”
“....郎将千万不要客气,都是赵姑娘的主意!她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这菜样也都是赵姑娘监工厨房做的呢。”
赵令悦:“......”要你多嘴。
“哦?”邵梵夹菜的动作微缓,在赵令悦暗地期待的目光下,转而将筷落在碗面,不去动筷。“姑娘何时这么热心肠了?”
秋明本意是要他们好好相处,从中笼络,结果又坏赵令悦好事。
她心冷,抬手摸了摸发边已经将粉末倒空了的如意簪子,“我望江整整一个多月,也想通了许多,从前我不信任郎将......但郎将一不短我吃穿,二也不禁我读书,女子本该三从四德顺从未来夫君,我对郎将冷眼,总非正道。”
邵梵和煦一笑,似乎真被她这番话说动了兴趣。
她为求动人,说话时还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月,我越想越愧,若郎将不介意,我们不如试着从头相处。此外,我还有一事,斗胆相求郎将同意。”
他笑起来时眉目和煦,神色明朗,与方才的阴森审视全然不同,也手撑膝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是什么事只管吩咐,何用斗胆?姑娘既已被君父大人托付给我,有什么事,我自当尽心而为。”
谁是他未婚妻?!
他迟迟不动筷,还敢屡次用言语占她便宜!赵令悦面色未变,腹中怒骂,不要脸的贱男人!
但面上还得继续装下去,便柔声言:“我重病才愈,一直未能前去祭父亲之墓,向宋横班打听过,他说我父亲赵老将军的骨灰,是郎将亲手埋的,也只有郎将知道地方。因此该来问问郎将,能否准予我去父亲坟前祭奠。”
邵梵听了这话,有些沉默,“你想他了?”
赵令悦垂眸,抬手从温碗里拿了执壶,将热酒斟进酒杯,半真半假地呢喃,“既是自己的亲人至爱,我又怎能不想呢,哪怕天人永隔。”又问他,“郎将有没有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亲人?”
邵梵笑笑,未婚妻这个名分是邵梵为了弄明她失忆真假,当时故意说出来试探她反应的。
但赵令悦口中提及的赵氏老将并非空穴来风,骨灰也确是他埋的。
其人生前,提过要将膝下独女许配给他,后来那位真的赵姑娘,也在一次爬山采药时跌下山,香消玉殒了。
思及此,他便也半真半假道:“是,我亦有常常思念之人。”
“是谁呢?”
“我母亲。”
“......”她并不关心邵梵的过去,当下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耗尽最后一点耐心,趁机将酒端到他面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见邵梵不动,便没有掩袖,主动在他面前将黄酒一饮而尽,以空杯示意。
“这杯,为郎将洗尘。我敬您。”
邵梵盯着她喝完,才提起酒杯嗅了嗅,浅酌一口便放下了,赵令悦又开始温声提醒,“好了,酒也喝了就快用饭吧,冬日菜本来就容易凉,尤其是这道鱼,冻住了便不够鲜美了。”
秋明怕打扰他二人相聚,早已离开守在屋外,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独处。
赵令悦帮他用另一双筷子布菜,跟之前冷言冷语的她相比大相径庭,极尽女子本色的温柔体贴。
连鱼肉都被她用筷挑了刺,才放到他碗里。
“尝尝看,是宋横班带人从河岸里抓的。”
赵令悦神色殷切切的,眼皮粉红,唇角微弯,沁在昏黄摇动的拙火里,似一幅宫廷长廊的古画,也像是夜中深宫里出没的艳丽鬼魅。
若是旁的下半身思考的男人,也许早溺毙了,喂毒药也吃的心甘情愿。
可惜邵梵铁血心肠,就是天仙下凡,那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夹起那一大块冒着热气,咸香味浓的鱼肉,故意先送到嘴边,又顿住,慢慢抬眼道,“赵姑娘,其实我不爱吃鱼,一点腥味也不喜欢,不如你帮我尝尝看。”
他盯着她,几欲将她看穿。
赵令悦袖子下的手死死攥起中衣,胸脯起伏。“......”
“怎么不吃?”
赵令悦干笑,“巧了,我也不爱吃鱼。你尝尝看,宋横班都说不腥,你一定喜欢的。”
“喜欢这东西,可不好说。”他勾起一边嘴角,“比如,赵姑娘就并不会喜欢在下。”
“此话怎讲?是郎将太武断了。”
邵梵阴恻恻地与她调情,可赵令悦终归是金玉闺阁里养大的,没有他厚颜无耻,承受不住这种压境般的打情骂俏。
而且他的笑里,总藏着一种嗜血的刀子似的,她长这么大,少见这狼与鹰一般的眼神。
一块不起眼的鱼肉在空中僵持,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放过杀他的机会。
憋住气,她慕然下了决心,穿过身体肌肤传来的层层冷意,凑近了,眉目婉约柔和,“好,那我替郎将尝尝。”用筷去盘中择,却立刻被他用筷点住,“小心鱼刺,吃我这块。”
他将她挑好的那块毒肉夹到她嘴边,直接喂给她,“来,张嘴。”
赵令悦没张,做了个矜持状:“这不太合适。”
“你方才说我们是未婚夫妻,既是未婚夫妇,喂个鱼,有什么不合适呢?”
“......”
赵令悦闭了闭眼,她脑中闪回许多片段,决绝地张开嘴。
即将吃进去的那刻,他忽然连鱼肉和筷子一把丢掉,眼见筷子落了地,赵令悦哑然无措。
谁知他又将她手腕扼住,一把拽了过来。
她被拽得猝不及防,人狠狠跌坐到了他腿上,后腰空悬就要后仰,慌忙中一抓桌布,上头的米饭连菜带盘,全摔下了地。
一阵噼里啪啦,地上满是杯盘狼藉。
赵令悦心跳如鼓,毒杀不成,立马拔簪要刺他喉咙。
可手刚碰到一点头发,就被他扼住。
他当看不见她脸色多差一样,轻笑着一字一句道,“姑娘这是要趁夜自荐枕席了?莫急,我们虽是已定下的夫妻,但毕竟还未成婚,等成婚了,赵姑娘再宽衣解带为我解忧,那也不迟。”
他说这话时,眼中何曾有笑意?
赵令悦浑身上下,汗毛全部倒竖,再也不想与他靠近分毫,怒目而向,“你放开我!”
他随她徒劳挣扎,缓缓摇头,“你看看你,才挑你一两下子就炸毛了?你失忆了,但是我没有,我比你更清楚你该是什么脾气。”
她跟姓赵的那些贵族一样,懂规矩讲礼仪,若不惹她,她自当人前客客气气,若是不小心惹到了她,那她可是能要人命的。
这哪是什么小野猫,是头炸毛的狮子才对。
门外守着的秋明听到动静,慌忙推开门,便看见一贯矜持的赵令悦已经坐到了邵梵的腿上,被他搂着腰,摁在胸膛前。
邵梵的脸深埋她发间时,还一手将她发髻上的金簪缓缓抽出。
二人靠的太近,呼吸喷洒至赵令悦耳后腮边,灯火下她的耳边碎发都在微微浮动,“......郎,郎将。”秋明两颊绯红滚烫,浮起若干红云,“......我......要收拾一下么?”
赵令悦在秋明看不见的地方神情紧绷,浑身僵冷至极,甚至不自主地打着一阵阵的颤栗。
邵梵道,“既然都洒了,鱼也凉了,就都撤下去。”
秋明点头:“后厨里还有备菜,郎将.....”
“不必了,”邵梵盯着赵令悦,控在她腰后的手,在她僵硬的脊背来回滑动,深嗅了一口,盯着她的侧脸道,“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这些菜太荤腥,吃了,反而不妙。”
说话时气息又喷在她的太阳穴与脸颊附近,最后四字加重,手掐得赵令悦骨头发疼,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
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赵令悦从没有被陌生男子冒犯过,及笄后,跟父兄的肢体接触也甚少,从不知一个男子的力气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强硬,如一副铜铁锻炼的不败笼子,将她从头到尾地桎梏住了。
她已经拼了最大力气去与他对抗,挣扎,可在外人看去,她还是没能动得了一下。
待不知内情的秋明矮腰过去拾捡碎片,他才肯松了力道放开她。
赵令悦整个人冷硬地弹起来,脚下将本就四分五裂的瓷片更碾得粉碎。
她抿唇神色不明地看了他手上的金簪一眼,伸手要去抢夺,又被他敏捷地躲过,几次以后弄得很狼狈。
知道东西是抢不回来了,她憋着那股冲天的怒火,转身甩袖离去。
那样子分明是生气了。
秋明又不能多问,只好默默收拾残局。
“碎片容易割伤手,你去找个扫帚过来,将它们收拢好。”
秋明抬头应和,发现他正将那枚属于赵令悦的金簪收入袖中,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与离去时的赵令悦异曲同工。
前后变化如此之大,若不是碎了的碗碟在前,秋明都要以为刚刚的声色暧昧,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了。
第11章 玉药洳茶(四):心软 计划失败的赵令悦,一夜无眠。
她不停地怀疑和猜想,邵梵有没有看穿她,以及夺走她簪子的目的。
方才她的动作甚至都未能来得及做,就被他捏住了手腕,是故作调情之下的巧合,还是他防范她的有意之举,赵令悦也无法拿捏得清。
她看不透他,从一年半前起就看不透。
但只要他起了一丝怀疑,让李无为去查验那些残羹,便能知晓她下了毒,她左右......今夜也逃不掉。
从前她坐在高台不用染风雪,更不需过问人生死,自然是第一次做这种害人性命之事,忐忑与冷笑,还有失败的悔恨、无助,几种情绪纷纷掺杂在一块,在赵令悦心中反复耕耘,发酵。
她在床上和衣而眠,听着秋明睡熟后偶尔发出的细细鼾声,一刻不曾能够闭眼。
——出京前,考虑到逃亡路上未知因素太多,簪子的如意内藏着她特意装下的毒,而这毒有两种用法,杀人,亦或自杀,这根带着毒的簪子,也是她一路上偷偷藏着的底线。
她落成阶下囚,为避免受辱本该自了,可她不愿比邵梵这种人先死。
相比邵梵,她何曾有罪?
这毒终归是用在了他身上。
簪子残留的那些粉末,早已经被她全数清洗干净,他拿走又能做什么,倒不如直接查验鱼肉来的直接。
黑夜漫长,四周无光。
冷峭的几声乌鸦叫声,挂在天边。
赵令悦不知有什么在等着她,她如今彻底孤立无援,身边已经连一个能帮她的人都没有。
尽管知道爹爹辅佐新君,邵梵为挟持她爹爹,估计得留她一命,但凭他的无良与狠厉,可以随时冲进来给她一刀,将她躯体四肢尽数斩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