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我找郎将。”
卫士恭敬让他进去,王献走到面目全非的门槛前,头顶上的“总值坊”牌匾摇摇欲坠。
就在昨夜,二百余皇城司的守官被邵梵培养的铁军尽灭,此次叛乱打得皇城破碎,王献若算内奸第一人,那么邵梵与其养父修远侯宇文平敬就是篡位的主谋。
他们要推翻辉朝,拥立废帝的侄子英王为新主。
一场雪,隐去多少血腥?
门槛处,尖锐的木头残渣尚残留着血痕和几块散落的甲片,王献看了一瞬那处,一言不发地进去了。
他穿过人多的院落进东值房时,邵梵衣袖除去一只坐在矮桌旁,大夫在用针缝合他的手臂。在他手腕往上一寸地方有条细长且深的割口,不太平整,像是钝器划伤的。
大夫的针脚每一用力,血从伤口深处流出来,常人看着都心惊,而邵梵只是闭着眼,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王献把脚步声放重,邵梵睁开眼。
“你来了。”
“嗯。”
邵梵并非没有痛觉。走近了看,便能发现他额角处冒出的细细浓汗,他只是极其忍耐。
王献未坐,直接道:“昭明现在如何了?你将她安置在哪里?”
“抱歉,我的人未能带回赵琇。”
“没有带回来?”
“没有。”
王献踱了几步,眉头微皱,看向邵梵:“......她是生是死?”
王献是何人?
陇西王家后人,公主赵琇之夫。
三年前,王献被废帝亲面殿试,在殿试上文采卓绝一举成名,夺得状元。
不仅仅分得了公主明华殿后院里最盛华的一朵牡丹,簪在帽上,后又当职翰林院编修,一时定亲攀结者踏破门槛,都被王献婉拒。
他明言永不成家,无心子嗣。
直到废帝一道圣旨下来,要他当驸马都尉尚公主赵琇。
只因当时蛮族的子丹王子请求一位公主和亲,而废帝又只有赵琇这一颗耀眼的掌上明珠,爱女心切的废帝挑了个品行样貌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男子,就是崇和十四年的状元郎,王献。
次年春,赵琇下嫁。
王献走入长公主府,被授予闲职,从此断了仕途......王献只跟邵梵提了一个要求,他要赵琇跟孩子。
此刻,王献见他不回答,立刻复问,“我问你,她是生是死?你为何会将她弄丢?”
他声线蓦然拔高,连大夫也看了王献一眼,转手将药敷在邵梵的伤口处。
“你不要失态。”邵梵抬眸,“一应的奶妈子,接生婆全在进京前就准备好让宋兮一起带过去。”
“我本想将她与其他人都围堵在公主府内,等她生产完,可赵琇不这么想,那两只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非要跑,越追跑越快,我能奈她如何?”
王献呼吸有些急促,“是你没用......是你没用罢了。”
邵梵看他气馁,才好心补充了一句,“她还活着,你的孩子也活着。”
“......你见到了?”
“不用见。”伤口处理完,邵梵将衣服套上了起身,漆黑锐利的眼睛平视着王献,“我在赵琇的马车外听见了孩子和妇人的哭声,宋兮没能抢先,她与孩子已经被前太子赵义派来的援军带走,想来——母子平安。”
王献一怔,跌坐在椅子上,“公主在车里诞下孩子的......”
邵梵扣好圆领武袍最后一粒角扣,提步要去忙,被摊在桌前的王献叫住。
王献提声道:“我是听人来报,你从雪崩的山内抱回来一个女人,才匆忙出了宫外,她怎么会不是昭明?”
邵梵转身:“我没骗你,还真不是。”
“那是谁。”
邵梵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嘴角,“一个人质,你应该还与她相熟。”
王献从他的表情中获了些许有用的讯息,这个人质应是有利用的价值,且与赵琇同行出逃,该不会是......
“昭月?”
“嗯。”
王献有些意外,“你竟然将她捉了回来?”
据他了解,其父赵光很早便送家眷出城躲避祸乱了,没想这赵令悦会留到了最后,以至于走不了。心绪复杂道,“她荣华了半生,可惜运气不好。”
邵梵实话道,“据我所知,她是废太子赵义喜欢的人,还是太子少保赵光的女儿,用她可以胁迫赵光服从英王。”
又说,“此次,她是为了帮助赵琇的车马逃脱才拐进了雪山,放弃了生路,若是赵琇知道她没有死,按这位的性格,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救她?”
“......”王献环顾一圈,“那她现在在哪里?”
“你赶不及要找她问话了?”邵梵遗憾地摇头,“她头部被石头砸中,还昏着,我让人将她放在西角院治病。若要了解赵琇情况,她醒了我着人告诉你。”
“渡之。”王献忽然喊邵梵的字。
邵梵也是一夜未睡,浑身疲惫,站累了,他转靠在门上闭着眼歇息,淡淡嗯了一声。
王献重新坐下平复胸腔起伏,手握成拳,“你为何要在雪崩时救她呢,你明明与她有旧怨,因她差点废了一条腿。”
“那不过是我跟侯爷为护住兵权的权益之策,现在她活着,可比死了更对你我有利,更何况——”邵梵轻笑,“你明知道,我跟赵洲才是真正的旧仇旧怨。”
王献口中说的他与赵令悦的恩怨到底是为何,就得放到一年半前的围猎说起。
第3章 星月照雪(三):旧怨 一年半前,是赵洲在位的第十五年春。
天子步入不惑,废止了颁布十年的禁狩令,将这年的围猎办得空前盛大,一是围猎叙亲,二是督促朝贡,三,为春更时的浴佛节做宴客准备,这其中就有邵梵名义上的养父宇文敬。
宇文一族是草泥出身,因宇文祖上是开国的功臣,先皇帝特封的修远侯,开春那会,老将军宇文通年高去世,轮到宇文敬袭位。
宇文敬连老父的丧事都没来得及办,赵洲就一道圣旨把远在陇西的宇文敬喊进京,指令中还让他把养子邵梵也一起带上。
赵洲故意为难,宇文家只好停柩上马。
陇西在乡土边境,来建昌等于乡巴佬进城见世面。
被赵洲召见时,宇文敬便按照在邵梵面前练习过的那样,紧张抠搜地整整衣襟,弓肩耷脑地跨过朱红门槛,还不忘摔了个狗吃屎,惹得殿中人群嘲。
邵梵则沉默地跟在后头,直到赵洲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是……七年前那少郎?”赵洲略思索,“现任宣义郎?吾年前往陇西下的旨。”
宇文敬埋头:“回,回官家,正是微臣那犬子。”
赵洲瞧邵梵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啊?”
“这......犬子过了浴佛节便满二十了,还未曾婚配。”
“浴佛节?难不成你是在浴佛节出生?”赵洲忽然问他。
邵梵一直低着头,当下谨慎道:“回陛下,正是。”
赵洲本在临贴,闻此忽然放下笔,饶有兴致地微笑道,“抬起头来。”
邵梵没法躲,心中在猜赵洲要敲打他什么,边抬了头。
但他猜错了,赵洲只是想要介绍一下他身边的女子。
“这是我的侄儿昭月,也是浴佛节出生。”赵洲抬手一挥,方才赵洲临碑帖,她就浸在窗色里为赵洲研墨,同赵洲容状亲密。
说来,真的很巧。
那是邵梵第一次直面赵洲,赵洲制造冤案,害他父母、毁他半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赵令悦,这个幼年时从生母口中记下名字,从此忘不掉的,对他而言很特殊的女子。
邵梵耳边响起阵阵过去不堪记忆的回音,遍布耳膜。
而赵洲为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似乎一提到有关她的任何小事,便能开怀,他扭头对没有表示的赵令悦哄道:“同日生多难得,还不快跟修远侯、宣义郎见个礼?”
赵令悦便照做,往前一步。
她年纪同长公主相仿,这日穿着春绿的花鸟绣纹长褙子,未挂披帛,身段条条聘聘,朝他看过来的是一张桃粉的苹果面,乌溜溜浑大的眼,眼尾翘翘。
金尊玉贵,像人间供奉的小菩萨。
邵梵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平静地拱手,“微臣,拜见郡主。”
赵令悦矮腰,“也见过郎将了。”
过礼间她莞尔一笑,邵梵也适当地弯唇。他未露深处的锋芒,也未曾错过她眸中携带的狡黠。俯首之间,还能闻到一阵她周身散发的暖香。
高高在上的小菩萨,刹那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瞧他们这一幕,一旁同为人父的赵洲缓缓笑道,“修远侯啊,你家这宣义郎年少有为,平日能助你左右,也不亏了。”
在赵洲的认知里,宇文敬妻妾成群,膝下有一堆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算命的说他命中无子,让他过继一男,一晃眼整整过去了六年。
这六年来,赵洲一直在想办法压制陇西地方军权,派了知州和节度使过去监督,鲜少让宇文家沾手建昌中心军务,这继子一直呆在那荒凉之地,赵洲压根没注意过他,因为浴佛节到底是对他来了点兴趣。
“既是同天生辰,那我要赐赏。”又问宇文敬他叫什么。
宇文敬一通拜谢,忙赔笑:“邵梵,他叫邵梵,臣念他父母不易,就没让改姓。”
赵洲顿了一顿,遂对赵令悦弯唇,“这名字,你觉得好不好?”
赵令悦走了一步,拿回墨条。边脆生生道,“言简意赅,不错呀。”
不知为何,对话一落,邵梵浑身猛然刮过一阵冷风,凉意遍布全身,果然,随即便听皇帝揭晓道,“昭月的乳名也有个梵字,又巧了不是?”
赵令悦是皇亲。
重名,是忌讳。
邵梵垂下头把双唇重重一抿,眉头在暗处敛起。
他策划几载,千防万守不让赵洲拿住把柄,也没防住赵令悦乳名跟他大名相同。
与已经“吓傻了”的宇文敬对视一眼,父子二人双双噗通跪下。
“犬子......”
“臣冲撞郡主名讳,请官家按律下罚,一并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