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这五日的打击,对你就这么大吗?”他抬眸,细细地端倪她几眼,复垂下头去,“你父母健在,已是人间幸事。”
赵令悦手上忽然蚁咬一般。
只刺了一下,一个黄豆大的水泡就被他挑了,确实技术精湛,比她自己挑要好上许多倍。
她咬唇,缓缓将眼上移,换到他的脸。
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他似乎带着笑,眉连至鼻,一道秋山一般的挺拔弧度,融杂跳动的暖光,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处,太亲近,让她有些陌生。
那三尺白绫一拉,拉走了她身体里,最恨、最狠的一缕魂魄。真相抽丝剥茧之后,她好像没了劲儿也没了心气。
她再也恨不起来眼前这个人了。
“其实你那天抓来我爹爹跟韬韬,我就知道,那梅花不是我爹爹送我的。”
他眼角抽动一下,似山上的芦苇在轻扬。
“换手。”
赵令悦便换一只手,等他挽袖子,无声吐了口气,始终放不下:“当初那件事,为何我的爹爹不能早一点告诉我?嘶......你轻点。”
两只手相继好了,他又抬起她的脚。
不待她拒绝已经被他挂上了身下膝盖,去脱她的足衣。
赵令悦蹬腿儿。
他咂嘴,捉住她的脚腕子:“别讲究闺房里那一套了,明天能走路才是正经的。”
五根脚趾俱都浮肿,连脚缝中亦然被擦破了皮,上掌肉上也是许多磨出来的水泡,有的已经化了脓,看上去更加严重。
他有些沉默,想她今日白天发的那通火,倒也算名副其实。
“磨烂了?也没听你喊疼。”
赵令悦蔫巴地垂下头,长发尽情地遮了脸,似乎过了许久还未结束,她又累又饿,又困又疼,意识便也渐渐朦胧昏聩下去。
邵梵早察觉她脑袋渐渐歪去了一边,靠在炕椅上。
等他连银针都放回桌案了,她仍未清醒。
那发尾在烛光下溶溶,因湿润照的有些透红,浓色将她雪肌衬得更淡,似一张他旧记忆中掺了金箔的宣纸,工艺精致,触感软滑,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他想到赵光那日,在“我不能说”之后,哭出来憋出来的那一段话,若有所思,呼吸都拉了长。
赵令悦已经歪着脑袋睡沉了。
她说她不放心他,却偏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睡着,他五根手指蜷了蜷,空伸过去,缓缓挑起她遮眼的一缕碎发,轻柔地拨到一边:“若你真是........可不管你是谁,对我也没差别。”
同天相生,命运已定,即便身份转变,他也仍会爱她。
邵梵俯身。
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
第51章 珠打玉盘(二):强吻 清晨暖绒的光射进陈旧窗格,天光大亮,微尘洒在她眼皮微颤的脸上。
“咚咚咚.....”阜从敲了几阵子门,“姑娘醒了吗?”
赵令悦从床上弹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扎的帐篷内,“醒了!”说着,挪身下地穿鞋。
手脚上全缠了层纱布。
她脑子空白地顿了顿,才将一旁的布靴套上,抬眼,就看见衣架子上晾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
这下,就连穿鞋的动作都停了。
“那位相公说是赶时辰,要小的喊姑娘起床......姑娘?“阜从拍拍门,探耳去听:"怎么又没声儿了,不会又睡了吧。“
他哪儿知道,隔着一扇门,赵令悦已经从耳根到鼻尖都在发烫。
阳光柔柔地散在那件白色中裤上,被叉晾的规整,而因她来了葵水,那衣服本是脏的,被他洗好用炭火烘了整晚,如今已经干燥。
上头褶皱细细地铺开,都是他拧水后留下的痕迹,像她此时脑中不断横跳的那团乱麻。
她手仍拎着靴口,却使不上力。
整张脸,都已经熟透了。
邵梵等她许久才等到她磨蹭下来,她一露面,惹得邵梵闷笑,兀自倒了一杯茶:“谁帮你梳的头发?”
赵令悦沉稳柔净的脸上,表情崩的正紧,听见他这话差些破了功,呛到自己的口水,眼下就推来一杯温水。
他看了端水盆与巾子下楼的老妈子一眼,心情愉悦。
虽然喝水,眼睛仍丢在她身上,咽下去水,喉结上下滚动,“梳得不错。”
赵令悦剜了他几眼。
嘴唇蠕动,终归是塞进一只包子。
那老妈子大约看她年纪小,笨手笨脚,便忍不住亲自上手,将她厚重头发分成两股编折在两边,各用一根红色穗带固定住了。
像是双垂髻,这红还近似她身上颜色,配着宽松大摆的武袍,倒有点前唐仕女的英秀之美。
她咕噜喝了一整杯水,重重跺在桌面。
他目光也一落,落在她仍缠纱布的手上。
赵令悦不会自己扎发,便只好如此。但她有话不得不说,上马之后,她拉住缰绳,挺直了脊背,才鼓起劲儿,脱口了那句话:“请邵郎将以后,别随意碰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赵令悦撇过眼去,只将目光落在空处,良久,低声道了一句,“贴身衣物。”
邵梵清了清嗓子,平声,“你不必臊。”
赵令悦嘴硬:“我没有臊。”
“成了,你的手现下也碰不得水。”他对帮她洗掉沾有葵水的裤子态度坦荡,似乎只是一件因她手受伤不方便,就顺便代劳的寻常小事。
这份坦荡,让想要骂他无耻下流的赵令悦无处下手。
很多时候,他除了呼风唤雨,真的是一个别具一格到过分的人物。
邵梵一夹马腹。
出神的赵令悦也忙跟上。
两匹马一起动起来,朝营地的地方奔去。
迎着春风,邵梵看她几眼,胯下耸动。
他气息沉稳,一本正经地对她解释:“此地离常州还有两日路,你身上这件都是军中小厮舍不得穿的新衣,匀给你,他当时有万般不舍,要你之后发了工薪,记得抵还他钱。
你现在还没有挣到过一缗钱,却已经先欠了别人的账,再将穿出来的这件也扔了,余下几日,便再没有像样的衣服能换洗......”
赵令悦两道弯弯的小山眉拢起。
当了十七年的大辉郡主,她之前从未思考过银钱的事项,此时突然发现,她从头到脚,真的都没有钱。
从京到常州,众数兵马需要整顿,又颁布征兵令征入三千新军。
等邵梵带着近三万的人马,经水路乘船到达鲸州时,人间已是四月末的光景。
鲸州所临之海,名唤汕海。
邵梵人如修罗,声名在外一贯都令人胆寒,谁也不敢怠慢。
遂这日比邵梵先到一步的经略安抚使姚庭,带着手底下的副将于丛生,还有鲸州一众州府官员,于汕海海口等候亲迎。
甫一下船,军队滔滔不绝地鱼贯上岸。
成堆的鳞甲将河光拆碎,如汕海涨潮后,一耸一抷连绵不尽的黑色波涛,向着岸上涌动,使得群人围观。
邵梵身后跟着一位姑娘。虽是男子装束,然那张脸与个头身材却是骗不了人,且肤白貌美,在人堆里也煞是扎眼,所以姚庭与他合完礼节,便微笑揖问:“邵郎将,老夫敢问这位是......?”
邵梵瞧了赵令悦一眼,面色不改。
“便是我提前传书给大人中,提到的那位女先生。”
姚庭惊讶,“周匕的旧友?看来邵郎将身边的贤才,一个个大隐于世,还都这样年轻,甚好。”寒暄完毕,他抬袖外抻,“郎将今日请府上坐,府衙饭菜早已备上。今日我们亦有一要事,要与邵郎将你仔细商讨。”
姚庭也是特意来替管鲸州的实干人,上的劄子针砭时弊,文采斐然,公文递呈也从不拖沓。
只不过姚庭是大儒文官,他是外辟四海的武将。
一齐人朝府衙发动。
去府衙的路上,赵令悦便听见她身旁的两位州官交头接耳。
“鲸州这块糟肉也该动动了,我来前也不知,已经乱到了这地步。只是这洛南城关一动工驻守,就有兵袭来扰,不知几万京兵来押守,金人是安生,还是适得其反,更加嚣张啊......”
那人捋着胡子。
赵令悦略思索。
及至饭后,姚庭叫于丛生拿来海陆图,铺陈在清干净的饭桌之上,”请郎将与诸位看图!”
“鲸州在云岭之南,连着敌国梁国的末端,又因为前朝对金割地,常年流散金不败的兵团,逢年便骚扰,一有积蓄便掠夺一空,是矣虽然有海运赋税,却富裕不起来。过了鲸州,便是——“
姚庭将手移在那张山海图上。
涉及边境,赵令悦只潦草在《虎钤经》上,见过几张边境的军事战略图。
她在皇宫长大,未曾见过海。
但知道大辉是有海的,但这之前,她不敢说自己清楚大辉十六州各自的方位都在哪里,十六州又有几条内河,几条外海。
趁着他们都没注意,她也跟着凑钻到了官员堆里,伸长脖子静耳去听。
“便是割出的幽、云二州,在老夫任命之前,朝廷要老夫带官重修洛南关,在边境建立起一条军事要塞,堵住梁、金。可是何其难啊。
如今疫情刚平,郎将的兵与本州的治兵共理,才止暴乱。
民生如散沙,房屋冲毁为一难、颗粒无收为二难,净水稀少为三难,就连基本的修城劳工都是一个问题。
况且还有那金人来犯,就连我们要百姓偷偷多种几颗陆上枣树,他们都要夜袭放火将树烧完,更别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茸修出这一道不大不小的城池高地。”
姚庭说完,左手拍上右手,愤懑不平。
邵梵听完这一大串,也已经阅览完毕手中带来的录册,推到姚庭面前。
姚庭捡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