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68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邵梵拎起缰绳急刹车,那马儿前蹄高踏悬空,又重落于地上,是他从常州带回的战马,配合得相当默契。

  赵令悦刹时没动。

  其余人也都退到一旁,或者自己上船,他翻身下马,身上着了一身浅银色的窄袖圆领常服,软翅纱帽,垂手握剑,身边未曾带上任何人,几步交了马,走到她身边。

  二人,皆在喘息。

  赵令悦目光一避。

  “不是宋兮,为何换了你?”

  他佩剑上的银穗被脚步碰得轻晃,“换我不好么,我官比他大,周匕见了我,也许更能被打动。”

  他着意去加重了“打动”二字。

  赵令悦耳根略麻。

  她换回了女子装束,只是发髻扎得略松,衣料廉价朴素,但基本以正确衣冠去面见故人。

  眉眼生黛色,清水出芙蓉。

  洗尽铅华,不施粉黛,她也仍如江南里的春夏之花自有一度繁华。

  邵梵朝远处一望,那大雁山上的孤塔高顶,依稀可见。

  兀自先上了船再伸手过来接她,“温姑娘不曾来过海边,我也不曾。那便趁此寻故人路上,携伴观海。”

  赵令悦交过去的手听着他这话,犹豫了一下,被他抓住。

  一把,拉了上船。

  船不久便开动,岸潮都在后退,风帆狂扬,行风万丈。赵令悦与他并肩于船杆之前,有些不自在,他软帽上的两根长垂翅在空中翻飞飘动, 偶尔也擦过她的脸颊。

  赵令悦正要离他远一些,他却先她一步将她披帛牵住不让她走,眼睛并不看她,面朝海,对风丢出了一句应景的诗。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赵令悦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一定,耳膜渐渐发聩。

  她在紫宸殿随意提起的一句,他竟然,都还能记到如今。

第53章 珠打玉盘(四):抓鱼  海风将船上他二人的衣袖吹鼓地猎猎作响。

  客船临岸时,入目都是一簇一簇的残花,堆在被砍断的海树上,赵令悦正觉得肩头微寒,一件披风及时地罩在她身上。这么多人看着,赵令悦下意识去取,被他摁住。

  邵梵语气不容置喙:“生病了没人照顾你,要继续干活的。”

  “......”

  她搭着他的手下了岸,走到那残垣断桥般的树桩前。

  “这是在民起的暴乱中砍的?”

  “不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没了。”

  赵令悦蹲下来,指尖碰了碰树桩缝中新发出的春枝,“但它好像又活了。”

  邵梵看她一眼,摇头:“活不到明天。”

  赵令悦抬起头,手仍顿在那处,“为什么?”

  “这是野草,路过它的人会摘草而食。鲸州大疫之后颗粒无收,什么都缺,特别是粮食,这树,便是他们当地人几月前砍了拿去裁出树皮,水煮软了吞下去果腹所用。”

  她站起身,淡然设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树也砍完了呢?”

  “那就易子而食。”

  “你是说......人吃人?”

  邵梵没有否认,赵令悦心中如海雁俯冲进了水面,受到穿刺般地击打。

  说着话,其余人也都下完了船。按着那纸张上透露的住地找了过去,离这大雁塔也越来越近。

  大雁塔是一座山上的孤塔,外地行商的鲸户人捐钱在山上盖的,上挖了六百六十六尊佛龛供奉,有镇山定海之意,零零散散地住着几十户贫户,与赵光的去信中,他道门前有一自建的茅草亭子,称沧浪亭,是他唯一的财产。

  这一问,就问到了是哪家。

  一行人都在那斜顶的小屋外站定,赵令悦理净了身上衣襟,前去叩门。

  门内响起一阵磋磨的脚步声:“哪位老乡?”

  赵令悦直起身,脆生生回,“此处可是沧海先生的居所?”

  沧海山人是周匕流落南方后给自己封的诗号,极少人知晓,磋磨的脚步果然变得急急切切,两页摇晃的木门被打开,邵梵便站在了她旁边。

  入眼的是一黑须褐目,身材瘦长的中年人,只三十多岁上下,着了身灰色的麻布禅衣,腰间用一根细绳系成了丝绦,瞧见这么多人,一时有些木讷与恐慌。“你们是......鄙人犯了何事?”

  赵令悦弯起眉眼,后退一步叉手至胸,先行了一礼,后又后退一步,以宫中礼节,朝他蹲身矮了矮腰。

  “二姑娘?”人变礼不变。

  周匕打量了一圈她的五官,极为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她。

  她颔首,“周叔叔,这是父亲的信。”

  赵令悦双手递上。

  周匕这才跨出了门槛,赶忙接过信览过一遍。

  但见,她身旁执剑的男子俊眉皓目,又见她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式的披风,便引着他们进来,边走边自以为地道,“姑娘怎得也南下了?一别四年不见,姑娘已然婷婷,这位想必就是姑娘定下的那位夫君,十一团练吧?”

  邵梵脚步稍缓,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

  赵令悦怎么也没想到周匕会说出这话,惊的猛噎了一下,“他怎么会是——”

  相比她的惊讶,邵梵倒是以和煦笑回之:“蒙周先生慧眼高看,不过......在下姓邵,是此次南下督军的经略副使,特与姑娘一起上山,求请周先生为鲸州治水。”

  周匕登时红了一张黄皮老脸,局促地进屋,擦了火将油灯点着,“我一乡野村夫,久住这偏僻陋室,早已不识贵客,还望邵相公与二姑娘见谅。”

  自己又瞥了一圈周围环境,朝他二人连连赔罪,“退仕归隐之后鄙人散尽家财,如今孑然一身,唯有破床碎几,残书数卷伴身,布衣蔬食常到断炊?,如何却拿不出些好茶深酒,招待远道而来的诸位,这真真是......愧啊!”

  说到此处,他行了个深弯的腰礼。

  赵令悦忙要去接起他的手臂,谁知邵梵也过来扶他。

  “繁华靡丽都是过眼的云烟,周先生身正心纯,是为大儒。这二两碎银又怎会衬先生的高风亮节?我们与你瓢中讨一口泉水喝,便也足够沁润身心,不必鞠礼,请起。”

  这样说话的邵梵,与现下在姚庭面前的,并不一样。

  赵令悦不知他有没有正经读过经学,但文绉绉的东西他也可以吐出来,且功底措辞,似乎也并不差于那些已经考取过的仕子。

  十几个人将周匕的单屋内外塞满,就地坐在各处。

  他打了水过来分给他们喝,便提起院子里晾着的水桶与鱼叉,走之前,还拿来一个手本,叫邵梵翻开。

  “二姑娘亲来,鄙人受宠若惊,也定会下山尽力。

  初来鲸州时,鄙人观察此处山水地脉,其实递过州丞一次本子,若采纳鄙人意见细心治理,按本子上的方位去凿几口深井,再于高处造几个推山水入田的水车,鲸州人喝上鲜水,用淡水灌溉稻苗,也并非不可能。”

  周匕叹息,“只是鄙人当时已无丝毫官位加身,不过一介草民,递上见告之后,便了无音讯。便只将这山中水引入几十家民户,无意再去多管其他。”

  邵梵抬头看周匕一眼,将本子递给凑过来的赵令悦。

  他问周匕,“周先生何时递的?”

  “大辉十七年,炎夏,那时,鄙人一路南下,流落此处尝到荔枝甜味儿,荔枝在本地比建昌更易取,我平时最爱荔枝,也就住了这么多年。”

  “前朝不作为。”邵梵勾唇侧过身,挡住赵令悦身上一半的光,“周先生在换朝之后为何不再试一次?大盛的先帝,生前找你很久。”

  赵令悦翻页的手一僵,梗着脖子未抬头。

  周匕被他这一问,有些惶然。他早已不主动过问外界动荡,全身心地归隐山林,大辉与大盛之间到底如何是相接起来的,周匕也未曾留意。

  但他离开建昌前,赵令悦尚还是最得宠的公主伴读。

  四年后她这样的身份,不养在疼她的夫君身边享清福,却来到离建昌如此远的边角之地,跟一群官夫进出山野,只为寻觅他一个尚识字的野人。

  赵光断不会舍得这样作贱女儿,那这其中,恐怕......思及此,周匕怕说错话给赵令悦添麻烦,便沉默了。

  “周先生原来不信任大盛?”

  邵梵笃定道。

  廉价的油灯照明也惨淡,火苗豆大,摇摇曳曳地扯在潮湿脱皮的墙上。

  周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文秀衣冠下那掩盖不住的锋芒与寒气,并非单纯善者,他不敢惹怒邵梵,便淡笑着摇摇头,将靠在墙上的鱼叉重新提起来。

  “鄙人这就去捉鱼。”

  谁知邵梵听了这一句,笑出声来。

  “怎敢劳烦先生?”

  “都是练出来的本事,鄙人除了种菜,也会捉鱼烤鱼,诸位请稍坐。”

  邵梵已经站起来了,拿过他手中工具,给坐在地上的那些兵打了个眼色。

  那些人便全站了起来。

  周匕左右甩头,“这.......”他看着走出来的赵令悦。

  赵令悦便凉凉问邵梵一句,“邵郎将,今日是很闲吗?”

  “尚可。”邵梵笑意煌煌。

  又对周匕说,“我方才话说的急了,先生不必介怀。我手下这些人,泥水里天天滚,捉鱼这种活计就如看家本领。”

  那打头的兵士上来,乐呵呵地接过鱼叉子跟水桶。

  “是啊!先生,你给我们不肖一个时辰,保准这水桶都能满!你这水啊,可真甜,比常州水都好喝,那水里捉出来的鱼,得多鲜香啊!”

  周匕一尴尬一想笑就挠脖子:“水是我设了个简便的器具,将山泉中苦沙筛过一遍,便更甜了。”

  “一起吧。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多的捕鱼工具?!”

  “鄙人就这一幅,不过左右老乡都有,鄙人去借来便是。”周匕的胡须吹动地一上一下,隐居久了,他也就对这野趣儿还颇有兴致。

  当下与赵令悦一鞠,便提脚去了,邵梵叫那十二人也都跟着,帮他拿来。

  人一股脑,全涌了出去。

  剩下站在门槛处的赵令悦疑惑不止,她过去问他,“金人与梁人悬赏你人头,一堆公务压在府衙,你来请周匕而已,还有心思跟他拿叉子捉鱼?”

  “那温姑娘你要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