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78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二人走的稍微近些,军中那些个糙汉与府衙中的官员奴仆,便少不了有些编排跟玩笑,邵梵的名声一向都不大好,但赵令悦可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人言可畏,周匕不免为她担心。

  赵令悦眼落在抱厦(院落门廊)的屋脊上,陈旧的屋瓦下有雀鸟贪暖筑了巢穴,生下几只小鸟在巢内过冬。她垂下眼眸,“我知道。”

  “那二姑娘打算怎么办?”周匕停在她的单厢房前,“姑娘是拒绝,还是同意?”

  “什么?”

  周匕有些脸窘,“周某话直,姑娘宽囿。二姑娘受父亲所托千里而来,在异乡无亲无故,周某便舔颜一回,自充二姑娘的家长了。”

  他怕自己说断了话再也接不上,干脆一股脑说完,微弯下腰,躬手谦立。

  “郎将对二姑娘有意,虽未明说周某已知。倘若二姑娘也对郎将有意,周某便修书一封立即送往建昌,帮姑娘请示赵大人态度。

  若姑娘对郎将无意,意图回绝,却被郎将以此救命之恩纠缠,周某也会替姑娘出面,对郎将说清姑娘心意,请郎将日后言行举止,务必要注意男女大防,维护姑娘清誉。”

  周匕的这一番话,令赵令悦鼻尖复起酸气儿。

  她平复良久,笑了笑,“先生有想过,我父亲现如今在那里么?”

  “不还在东华门外,朱雀街上的赵府?”

  赵令悦摇摇头。

  周匕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记起换朝这件事,旧朝的王公困苦落魄之处,史料一贯难诉。

  他心下怪自己粗心呆板,转而小心翼翼地问,“二姑娘的父母长兄,如今都在哪?”

  母雀飞回了巢穴内给幼鸟喂食,赵令悦昂头看着鸟巢团圆的一幕,惆怅笑道。

  “都分隔异地了,嬢嬢阿兄在昭明公主的领地内,爹爹与太上皇还有前太子,皆在宫内后苑被新朝困囚。”

  周匕弓起的背一僵,往后一退。?

  她这时转过身来,眼角微红,唇角却弯起。

  “周伯,我与邵郎将的关系......太过复杂,我尚无法与你讲明,但他是不会向我赵家求娶任何人的......我亦然不会与他扯上什么婚娶。”

  即便是她的出生先赦他,他在她长大后又救她,可三千八万人已死,他们无法再换一种开头相处,也无法去改变王家与赵家的不共戴天。

  “请周伯就当不知道吧,一切照常,算梵儿向您求请。”

  “......"

  周匕见她强撑着欢笑,忙去扶起她。

  “二姑娘快快起!”

  他换起温和的笑容,眼内流光,对赵令悦道:“周某方到鲸州,独在异乡,也学着苏文士(指的是苏轼)竹杖芒鞋,雨打蓑衣。既知命运多舛,那反而无惧。

  二姑娘肯过好当下,便是至真之理。

  眼下二姑娘进屋换洗干净,闭眼睡上一觉便是正事。且记,现你父母不能帮你主事,那日后周伯便是二姑娘亲友,任何请求都可与周伯道来,周伯必定倾力帮你。”

  赵令悦胸内划过道道暖流,双手交叠,矮身行礼。

  “梵儿谨遵。”

  *

  听闻禹城一战打输,在任城坐阵的三皇子梁越被梁皇的秉笔太监亲携圣旨,狠狠批责了一顿,大盛这边为表“诚意”,特派来了赵永的御用起居舍人,京官沈思安。

  梁越意图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瞄准梧州。

  正月初二。

  邵梵亲去接迎坐船而来的沈思安一行人。

  大年元旦分明方过,但沈思安却不见鲸州城内有几分喜庆之气,处处冷淡肃杀,满目萧条。

  他不免连连摇头,“怎滴每一次过年,都是乱七八糟?你们也不叫城中衙役在树上挂几对灯笼,来来往往的,看着心情也好些。”

  邵梵哼笑,“梁金屯兵,沈中书还有心情欣赏灯笼?”

  “呃,我有没有心情是一回事,你挂还是要挂的!”

  邵梵思索片刻,竟真听进去几分,“等这次谈判结束至少也要到上元节了,届时我请姚庭与州官商量,给市内结彩十里,让鲸州百姓补过佳节。沈中书,如此行了吗?”

  “上元啊......”

  沈思安苦笑。

  “谈判完我即刻回去复命,怕是看不见了,而且......”

  他这一路来心情沉重,可越沉重便越是喜欢与邵梵这种人开玩笑,终于说了件正事,“而且建昌现下闹瘟疫呢。我见你们这处竟还未起,想来预防的不错。”

  “嗯,是李无为的功劳。”

  他拐身上了经略使的府衙门梯,沈思安将他袖子一拽。

  “干什么?”

  “你让那神医跟我一道回去,治治建昌的冬疫。”

  “急什么,先放手。”

  “我怎能不急!”

  沈思安皱眉,等前行的姚庭完全入内后,才拉过他在轿后,避人耳目地低声唠叨。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爹一直在与我们作对?治疫药材被他的党羽一手垄断、炒高,以往只要几十钱的当归,涨了几十倍,药比金贵。御药房内的库存又不多了,尚要留给陛下与宫内人防身,我们这些大臣进宫都靠——”

  邵梵打断他的诉苦,“侯爷的女儿当了官家正妻,他成了官家泰山(岳父),又为难官家做什么?”

  “王参知没有告诉过你?”

  沈思安捏紧了指头,泄气。

  “小官家不喜宇文皇后跋扈,未曾跟她圆房。专跟那位叶县郡君(后宫嫔妃的低等级封号)玩在一处。他这么做,是为了给官家下马威......

  可就算官家因为药材紧缺,被迫宠幸了皇后,心中对宇文家也只会越发厌恶,邵渡之,我辅佐新帝什么后果都愿意承担,唯独怕去年清心阁之事会......”

  ——会重现。

  他咬碎了牙,也红了眼。

  不敢再说下去。

  邵梵沉默良久,才道,“先进去.....我叫李无为过来。”

  谈判,并不顺利。

  梁越起初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与金人一同瞄准梧州,直逼建昌,然而次日,韩诲的尸体便高悬了城门,挂在城墙上示众。

  本来,邵梵打算将韩诲还给他们,才会让宋兮刀下留人。

  然韩诲拜梁越的贪心所赐,终究还是免不了这一死,韩诲尸体挂在城楼后一周,金人那边开始骚动,金不败派了两万金军,隔着国界线眺望梧州。

  由此给鲸州施压。

  他们吃准了天子年幼,辅佐国事的大臣又正忙疫病与自理,无暇分身军政,以压兵挑衅逼迫鲸州就范,打开一部分国门。

  沈思安手下的使臣每次回来,无不是大汗淋漓、脸色发白。

  说那梁越长的九头身,乌色面,瞳孔发绿,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黑色卷髯,似蟒蛇一般的外表,可脾气又分外火爆。

  每次谈到症结处,一言不合便对他们拔刀拍桌,辱骂大盛,扬言要取使臣性命,撕毁谈判直接开战。

  沈思安在府衙内面对这些汗颜的使臣,整张斯文的脸都扭在一起,踱步来踱步去。

  “若鲸州不割,你必然要带兵长驻,防守门口。北上建昌有郑思言尚能抵挡,可我就怕真打起来了,郑军出走梧州,你留在常州河岸的那支军队总要回建昌护京的。

  那常州就只有一些常州的厢军,我听闻赵琇利用这一年休憩,不断在两州征兵,扩充军队人数。若是趁常州邵军不在,她釜底抽薪给我们后院烧了,添把火加个柴地打过河岸来,建昌岂不是又危矣!”

  说着,自己都急得跺脚。

  那几个使臣坐在凳子上,也无奈摇头。

  “我国之困局,困在有内忧,又有外患!不先整顿内务门楣,几方把持军队,各自为执,甚至是前朝与今朝两股势力自相残杀!此番局面影响之下,又如何安定外族,护我国门?!”

  沈思安转身,竟然对邵梵说,“要么去劝赵琇归顺好不?”

  “单州与麦州都有天然地形防守,若是得了这二州,再加一个易守难攻的杨柳关,就算金梁大举进攻,我们也可借河岸划地,将都城与皇帝都挪到杨柳关之后,与他们死磕!”

  他说的抑扬顿挫。

  可邵梵听完,只是淡淡回了三个字。

  “你休想。”

  “我.......”沈思安指着自己,哀叹一声,蔫巴地坐了回去,“赵琇意图复国,我也知道争取赵琇不可能。但若不肯割鲸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邵梵站起身,走到门槛之下负手。

  他的剪影挺拔深黑。

  “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沈思安一愣,“议政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邵梵转过身,面无表情。

  “鲸州稻田千亩、港口鱼产丰饶,稻田春三月即收,渔船连年捕捞。从前我邵军未来鲸州,这些东西都被他们抢去。如今我在此地,这些东西到不了他们手上分毫,他们自然急眼。”

  他一字一句,气场沉稳。

  沈思安缓缓站起身,眼中含泪,热血涌动全身,“确实如此!”

  “沈思安,你回去告诉朝廷,鲸州绝不能割,割了,稻谷与渔产再落梁人之口,鲸州百姓却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只要一丰收,我邵军有了粮食,那便可以长打。但开打之前,我想让鲸州百姓最后过一个好节。”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沉默了。

  邵梵负手再问,“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七日。”

  堂后。

  赵令悦假死脱逃,不便在沈思安面前露面。但她也坐在一门之隔之后的偏厅内,安安静静听了全程。

  沈思安的“七日”低低地落在门板上,她将手缓缓抵在隔板,头挨上清凉陈旧的木头,在鲸州,就连建筑里的沉木都是潮湿的,接近人皮肤的触感。

  她想,她此生,再也不会拿刀杀他。

  他若为民守住这一方城池,那她就要在上元节,为他的幞头上簪一枝花,祝他,旗开得胜。

  因为。

  他是无冕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