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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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大雨混着滚滚雷声,铺天盖地笼在经略使府衙廊院上方,将府衙门前的低洼处通通淹没,却未曾阻止府中人影匆匆来去。
他们将一应物品收拾了打包入箱屉,搁堆在车马上驮放。
她蹲守在墙垣下偷看,颇觉触目惊心。
见如此架势,必定是他要离开此地了。
原来沈思安来,是要将他从鲸州紧急叫回去,他调兵众多,也许就是为了让这些军队跟他一起出鲸州城,北上回建昌。
谈判失败,梁人也迟迟没有朝鲸州开战,若不是单纯懦弱,另一种可能便是暗地转移了攻打的目标,那......会不会是梧州?
只有建昌危矣,他才会带兵北归。
但她一时,还无法将被屯兵逼近的建昌京城,与邵梵此时非要将她送走这二者互相联系起来。
而且什么样的宫变,会让梁人决意北上攻打梧州,放过鲸州?
雷雨不似雪。
去年雪天,她亲手制造了一起宫变。
雷声沉闷,赵令悦恍若被雷劈开,呼吸被雨幕遮打停滞。
她抱膝缩在屋脚下,无神地盯着那头上斜屋顶的瓦片滴下的水珠。
再一声雷响时她做了决定,撑着墙根起身,按照那些衙门值守换防的间隙,矮着身体转去了后门。
她记得,后门的墙亘欲图加高,堆了些土沙在墙根底下,她借雷光找到了那堆烂泥,踩至最高处,伸手用力爬上了墙。
多亏这大半年来的锻炼,还有禹城礁石下的那五日求生,如今骑马爬树,翻墙跳窗这类的体力活她算不上得心应手,至少已经能帮助自己成事。
吃苦良多,无论身心具在成长。
“嗯......”赵令悦前胸压在石壁,脚踏上粗糙的墙缝,脚趾酸疼刺骨。
她哼着喘着,终于攀上了那道高墙的顶部,从紧缩的腹部呕出一口气,往下一望,顺着墙内的那根芭蕉树,闭眼大胆滑了下去。
人重重仰面跌在地上,脊背几乎摔碎了。
她死死用手捂去摔出的痛叫,待眼前看得清东西了,才湿漉漉地拖着水痕,往邵梵的寝室摸索过去。
他门前常坐着一府衙守卫替他看门,若此人在,则说明邵梵未归。
赵令悦在他抬头前紧急刹住步伐,一猫身躲去能遮蔽的假石后,左顾右摸,最终摸到一块石头,可惜太重了,她丢不动。
忽然想到身上的花刀,解下来,往离他几步路的廊下一扔。
那人被声音吸引,起身去捡那把刀,朝墙外喊了几句,“谁啊?敢乱扔东西!”
却不知身后同时闪过一道影子。
他转过身重新坐下,把玩着刀,不明就里。
赵令悦从窗子外跳进去,膝盖在盲探中磕到椅角,疼得她咬舌,口腔中出了腥味儿。
她不管不顾,抹掉脸上的汗跟水,手顺着他的书桌摸去,轻轻抽开每一个屉子。
——她昨夜分明看见,带沈思安进来的那个报信兵,手上拿了一封军报。
沈思安的秘令,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触得到。那至少这封信,她要拼命去赌一把,看能不能在他的屋子里找到蛛丝马迹。
手在桌里翻来翻去,纸张撒地一无所获,她再蹲下掀开门屉,发现里头有个上了锁的匣子。
赵令悦轻晃,里头的物什发出滑动的闷响,也有纸的沙沙声,她再借雷电去研究那锁,发现它是个七巧锁,没有锁孔,而是通过解机巧,使机关自松。
赵令悦试了几回都不得要领,这才看见上头有字,她朝门外坐着瞌睡的人影瞧了一眼,将盒子提至窗旁,自己躲在暗处去看字。
竟然是琴谱字符。
赵令悦提心吊胆地去试,将那字转来转去,突然想到曾经他曾帮她寻过一本《浮舟记》,便试着将上头的乱字连成了这一串。
噗噔几声。
赵令悦眼猛地一眨。
锁竟松了。
容不得她多想,她无声打开盒子,却发现里头静静躺了个玉镯。
镯身被银镶修复过,于窗下晶莹剔透,玉石烟紫色的绵里纹路,如江南烟雨中的缕缕炊烟,亦或者是泛黄的点金宣纸,跨越历史长河,来到她面前。
“.......”
赵令悦小心将镯子下的纸张抽出摊开,却不是她要找的。
那是一张王家族谱。
门前的人影忽然站了起来:“郎将,今个儿这么晚啊,我看有人在收拾东西了,那今个还睡吗?是不是今夜走?”
赵令悦猛然看向门前。
高瘦的影子落在门纸上,吓得她的心都快停了,忙将盒子磕上放在一边,往桌上的劄册摸索,无意间瞥见劄册一角,露出的信封颜色有些格外熟悉。
——是它!
赵令悦将信纸抽出来,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的凉意,也同时划过她的下颌角。
门外。
邵梵注意到那守卫手上的花刀,眼神立刻变了,夺过那刀细细睇过,握得骨节咯吱作响,“这刀你从哪儿来的?”
“不知哪个没长眼的往里乱扔,扔在了小的脚边。”
邵梵推开他,一脚踢开门。
一张散纸旋飞了出来,落在廊下,窗下有个细瘦的人影,雷电交加,人影一身红衣。
守卫被吓懵了,跟见了鬼似的压根不敢说话。
邵梵奔过去,赵令悦提着信就爬上窗。
二人你追我逃,将家具掼歪,发出巨大刺耳的摩地声。
他将她从窗上拽下来,手上的力几乎将她的手腕捏碎,压住她在窗边,伸手去抢那封未及拆开的折叠信纸。
她力气比从前强上不少,一时与他就着窗与墙壁争扭起来,发出固执的哼声,她头磕在窗沿,簪子脱落,一头青丝全散了下来,黏在半边脸上,登时黑白分明。
邵梵已经忍无可忍,将她穴道一摁,赵令悦腰下全软。
那只手被他压在墙上,虎口处也在剧痛,失力般松了手,信纸落回他手中。
他将那信丢入烘烤潮湿衣物的火盆,炭火便贪婪地吐出火苗,将那唯一的信纸冉冉卷烧。
守卫终于想起来他要干点什么,便跑去院门外喊:“捉贼啊!快捉贼!郎将寝内有个小贼偷东西了!”
邵梵闻声侧脸。
赵令悦这时推开他,不顾那火盆烧了红,伸手便去捞那点残片。
邵梵惊声咆哮,“赵令悦!”
火已经烧了她的指尖,他连上前将那火盆踢翻,灰黑的炭火撒了一地,冒着刺鼻苦涩的焦烟。
赵令悦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还走火入魔般地去抢过那燃着火星的边沿,压灭了,立刻掀开来看。
她瘫坐在一堆漆黑肮脏的炭火前,穿着不合身的红色军衣,披头散发浑身泥水,俨然像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一般。
邵梵紧握两只拳头,他额头上与脖根上的青筋起伏,一根根凸起,被气的牙尖顶酸了下颚骨,胃里饿了一天,冒出酸水。
宋兮与沈思安本在府衙前厅等着,邵梵道他回趟寝屋便即刻上马,谁知有人喊着他寝内进了贼,便放下茶盏纷纷朝内屋中跑去,一拥而入。
屋内没有点烛,宋兮剑都拔了,虎身跨进门槛,沈思安跟上来,还问,“什么样的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进邵渡之的屋子偷?”
结果点了灯火,才认出是那个不人不鬼,表情呆滞,瘫坐在地,本该去山上度日的赵令悦。
她手边的信已经烧了一大半了,但信的后半段,仍已将事实托盘而出——
李无为尚未到建昌,赵永与宇文皇后已经先后染疫,无力回天已然垂危,朝廷紧急封闭都城,因赵永年幼无兄,现将皇位禅让国丈宇文。
宇文平敬推辞一回,后就应允禅让。
沈思安与王献当时意图毒杀宇文平敬,另寻贤明坐上高位。
可知道邵梵不许他们弑自己养父,且如若宇文一死,军侯无首,金梁虎视眈眈,倾夜就要破入梧州逼近建昌。
便只好让沈思安速速携秘令,带邵梵即刻归京,顺任大盛太子,以此镇住宇文,稳住朝政,对抗梁金。
写完这段国政,王献另外提笔在纸张红线框外,提了几行私情小字,笔划更轻草飘逸。
“木棉花寓意可解,为倾配与爱慕。如若是女子所簪,便是她喜欢渡之,因此赠之。”
王献必定也猜到了这赠木棉的主人,提完这句私语,又跟写:
“赵家子弟,侯爷接禅后颇忌,怕复赵姓,遂对赵义,赵洲与少保赵光下毒。赵义已死,其余二人皆中毒,被暗卫救,现残喘,望渡之......时机成熟,大义弑父。”
几行小字早已被泪水所泅。
化成一堆堆潮湿的霉斑,腐蚀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被这些字句用万箭穿了心,湿水淋漓的身上似乎蔓延出道道深血,没有哪一处不痛,不绝望,不覆灭。
赵义死了,赵洲与赵光重伤,她的国真的没有了,她的家人也快要不行了,大盛的皇帝即将成为宇文,这一切都拜宇文平敬所赐,拜邵梵的养父所赐!
赵令悦指尖长出斑斑水泡,以捏到发紫发青的手锤地,眼泪一颗颗不断地打在地砖上,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放下所有尊严和体面,泡在这满地狼藉中痛哭流涕,一抽一抽地道,“我要回建昌......我要找爹爹......”
邵梵不曾动过。
可他面色怖人眼角暴红,如一根绷到不能再紧的惊弓,已在某种情绪隐忍的边缘与极限。
沈思安与宋兮在此时,都不敢用任何话来挑动他的神经,生怕他也会像赵令悦一样发疯,然后支离破碎。
只好转身,驱散周围人,退了出去。
“我要回建昌!我要回建昌!”
赵令悦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全是眼泪,她肩膀抽动地一耸一耸,似一尊随时要倒塌的泥菩萨,整个人攀爬在地,哭声跟着雷雨齐鸣,撕心裂肺地喊叫。
且只重复地喊叫着这一句。
“你让我回建昌!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建昌!我要见爹爹!你让我见爹爹!”
沈思安与宋兮被门内凄厉声,惊得不得不捂住耳朵。
遑论邵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