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第105章

作者:怀愫 标签: 豪门世家 宅斗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是原来的牛二嫂,现在的金娘子。

  她整个人白胖了一圈,朝华大半个月没来,一时竟没认出她。

  金娘子本是庄户出身,人生得健壮,嗓门也大,人影还没到跟前,张嘴就先嚷嚷:“容大夫!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些天呐!”

  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震得屋瓦响,到最后一句时,她站到朝华身前。

  袖子卷得老高,胳膊上还沾皂角沫,整个人喜气盈盈的。

  朝华冲她微微一笑:“金娘子,莲花怎么样了?我病了几日错过了她的满月,稍后给她补个礼。”

  “好着呢!”金娘子伸手在围裙上一抹,“我染了些红蛋,做了些糕饼团子,本就要送给容大夫的。”

  她说完又一摆手:“我找容大夫是想讨份工!”

  “讨工?”朝华一面慢慢同金娘子说着话,一面观察她的神情。

  她看上去就像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是啊!”金娘子依旧还是大嗓门,但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她看到容大夫果然比原来看上去瘦条了些,怕自己一口气把容大夫吼倒了。

  “我想讨份工,养活我自个儿,养活我女儿嘛!”

  金娘子正正经经坐了个好月子,三丫给她洗尿布衣裳,陈婆子给她炖汤养奶水,萧老大夫隔几日就给她诊次脉,萧愔愔还拿自己的月银给她买点心吃。

  她要是还在村里,还谈什么做月子,生的是丫头,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去。

  哪像现在这样,出月子胖上一大圈。

  陈婆子裁着尿布跟她磕牙:“姑娘可说了,你们一个个治好了要想回家都放你们回家去,还派船送呢!你想不想家?”

  傻子才想回村去!回去让她爹再卖她一回?还是让婆家再卖她一回?

  金娘子想的是怎么才能留下来,她要干活,她要养女儿!

  朝华笑了,她对金娘子点头:“好啊,那你就跟陈婆子做粗使活计。”让三丫腾出手来,专给萧愔愔打下手。

  金娘子咧嘴乐了,她扭头刚要走,又倏地转身:“那我的工钱怎算?”

  “比陈婆子少二百文,干得好再给你涨。”朝华含笑。

  金娘低头数着手指算了算,陈婆子一月是八百钱,那她就是一月六百个钱,吃住全包,足够她养自己养女儿了!

  “成!”金娘子说完又跑回去洗衣服,今天要换床褥子,她得把衣服浆洗得再干净些,屋子收拾得更整洁些。

  真娘已经怔在原地,她这辈子连粗使婆子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这样的庄户妇人,她微张张嘴:“这是……”

  “是金娘子。”朝华的声音压得极低。

  真娘还以为金娘子是帮佣,可庄宅里的丫头婆子都称呼阿容为姑娘,病人才称呼阿容为容大夫。

  “金娘子是你看好的?”真娘乌亮亮的眼睛中满是惊诧,“那她生的什么病?”

  朝华握着真娘的手紧了紧,甘棠芸苓和唐妈妈冰心几个站在后头互换眼色,唐妈妈面带焦急,她本就不赞成姑娘把夫人给带出来!

  夫人是看见喜饼都发作了一通的,把她带来碰见这些同病的人,她万一想起来了该怎么好?

  唐妈妈眼看就要站出来打岔,朝华看了唐妈妈一眼,用目光止住她。

  温言对真娘说:“她丈夫外出作工,客死他乡,她……她听到消息就病了。”

  真娘轻轻抽了口气,目中满是怜悯:“那她夫家呢?”孩子才刚满月,算着日子金娘子还怀着身子时,阿容就给她瞧病了。

  “她的夫家想把她卖了,她的病就更重了。”

  只这短短两句,真娘便听住了,她长叹一声。

  想到方才金娘子讨工作,又问月银的样子,真娘又为金娘子欢喜:“她能撑过来实是个刚硬的人,我也给她女儿添一份满月礼罢。”

  说着回身看向冰心:“冰心,预备只银锁一对银镯子。”

  唐妈妈一直在后头提着心,待听见真娘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这才松了口气,还笑着添了一句:“可不是,能撑过来就是造化。”

  真娘牵住朝华盈盈而笑:“一半是造化,一半是阿容!”

  唐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头道:只盼她的姑娘也能有这份造化。

  朝华将真娘带到后堂,萧老大夫捋着白须冲真娘点头:“容夫人,夫人坐,夫人可要试试老朽的脉案如何?”

  真娘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心里更松一口气,以后就算被婆母发现了,阿容也是跟着老大夫学医的。

  她兴兴然坐到诊案前伸出手去,萧老大夫满面慈和闭目摸脉。

  萧愔愔站在爷爷身后悄悄打量真娘,看真娘的模样哪能想到她“疯”了十数年?

  摸过一只,再换另一只,萧老大夫说的跟每一位大夫说的都差不多:“平日惯喝安神汤药是不是?”

  真娘点头。

  萧老大夫道:“夫人思虑颇重,那安神汤喝着可好?”

  真娘顿得一顿,朝华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真娘道:“原来喝着能睡一整夜,这些日子许是事多,只能睡上半夜觉。”

  萧老大夫依旧满面是笑:“不妨事,原来的方子我瞧一瞧,给你添几味药就是了,夫人身子康健,只须吃好玩好,自然睡得足。”

  真娘掩口笑了,这个老大夫倒比寻常上门看诊的柳太医说话有趣,也更亲切,怪不得阿容要跟他说医术。

  朝华心中微紧,原来还能睡大半,这会儿只能睡半夜了。

  真娘扭过身子,朝华冲她露出微笑:“走,看看我的屋子去,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再歇个晌罢。”

  昨日报信来,纪叔便忙了一天,原来收拾的屋子已经够精致洁静,知道母亲要来,小屋里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帘棐几,丝障珠围,案上一盆绿菊,处处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迈进屋门就“咦”一声:“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时的小竹轩倒有几分相像。”

  朝华知道是纪叔送来的,点头应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软枕上滚过一下,而后撑起胳膊,认真对朝华道:“出门真有意思,明儿我也跟你一起来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来信,她已经连信都不想再写给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时,余霞满天。

  真娘这一整日见过了金娘子,见过了芸娘,还听说了哑娘。

  朝华本来提着心,怕见了她们会让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萧老大夫却说:“无事,天下没人会觉得自己癫狂。”

  疯子哪知道自己是疯子呢?

  真娘双手合什,对着晚霞为三人诚恳祈愿:“盼她们三人能早日安康。”

  ……

  小舟刚靠上渡头,就见青檀守在那里。

  朝华落后半步,就听青檀语带迟疑,轻声禀报:“姑娘……楚六公子来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说不等到姑娘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朝华目光微垂,再有两日余杭举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亲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劝他回去?”

  朝华摇摇头:“不用,我去见他。”

  楚明忱在花厅中踱过来踱过去,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换了两轮,不等到朝华回来,他绝不离开容家花厅半步。

  开始以为三妹妹不想见他,楚六还对青檀道:“烦你再跟三妹妹说一说,我当真是有要事来的,再有两日我们书院的举子就要坐船进京去了,请三妹妹一定见我!”

  青檀为难:“六公子,我们姑娘当真不在家中,她……她礼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请甘棠出来见一见我也好。”甘棠都不出来,他才确认朝华是真的不在家。

  干脆苦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亲,还是从徐年的口中听说的。

  徐年这么个消息灵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急赤白脸赶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还是叫十五的丫头把他领进重重曲曲的院门。

  进屋就见一屋子的箱笼行装,锦衣丫环穿梭往来。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动,跟着跺脚冲屋里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这些年收罗来的松烟墨,油烟墨,雪金墨和新罗墨全都分一分,分给沈兄和徐兄。

  听见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来:“出什么大事了?”

  徐年满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亲了!”

  “哗啦啦”几声,墨盒翻倒,各样墨块砸了一地,楚六呆怔怔站在墨块中间:“退亲?沈聿?”

  他怒火直冒,大步迈出门去,提气高声:“沈聿人呢?他为什么退亲?他是高中了解元就要退亲?”

  徐年紧跟在他身后:“这事是我听说咱们山长夫人想给沈兄作媒,将小女儿嫁给沈兄,我心道他都跟容家结了亲,哪还能再作媒呢?再说你也知道沈兄他无兄无弟的……”

  楚六胸膛不住起伏,一把握住徐年的胳膊,把徐年那一串废话全堵回了嘴里。

  “他还未进京,就想娶山长的女儿?”

  “不是啊……”徐年摸不着头脑,“沈兄拒了。”

  所以才摸不着头脑,容家的亲退了,山长的亲也不应,沈聿他难不成想进京娶高官的女儿?

  楚六赶到书院,拍开门就问:“沈聿!你跟容家退亲了?”

  沈聿执卷坐在松窗,窗外松声如涛声,闻言片刻才答:“是。”

  楚六来时一腔怒火,这会看他如此平静,心中怒意更甚:“你为什么退亲?你明知三妹妹亲事艰难,同你退了亲事,她要如何是好?你若非诚心想娶,当初为何提亲?”

  沈聿终于抬起头来,他只是望了楚六一眼,楚六的那腔怒火就被他目光浇灭。

  “不是你变了心?那……那究竟出了什么事?”楚六慢慢走到沈聿身前,“你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容家也不会想退亲的。”

  “此事,恕我实在不能告知楚兄。”

  楚六坐在沈聿的床榻边,这才发现沈聿比下场时瘦了一圈。

  是了,他明明中了解元,却没有一日开心过。大家还当是他忧心春闱,这才不敢松懈,闭门苦读。

  “是你自捅三刀也不成的么?”

  沈聿先是恍惚,然后想起这是他教楚六的:“是,是我自捅三刀也不成的。”

  楚六又站起来,没头苍蝇那样转了两圈:“我去看看三妹妹,你都这样,她怎么办?”飞快跑下山,一路赶到了容家别苑。

  对着花厅里的挂画盆景一遍又一遍排演该如何说动朝华,似沈聿这样的男儿,还要往哪里去找?

  如果不是嫁给沈聿,那嫁给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