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雨情
八月的暑意浓烈,沈北陌这一路上都乘坐在车架之中,帘幔挡风闷热不说,她身上的华贵宫装也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前面在紫砂渡的时候还没有热得太明显,这两日艳阳又更加高照了几分,把她燥得心烦气乱汗流浃背。
这车架不止热速度还慢,若是能骑上快马,时效高不说,跑马还有凉风,不知要比现在舒坦多少倍。
沈北陌忍了又忍,想到后面还有那么些日子的牢车,实在忍不了了,叫停了车架。
贺霄骑在战马上,从队伍前端慢条斯理绕过来,神色不耐道:“有什么问题?”
沈北陌一点没被他的脸色唬着,直言道:“我要骑马。”
“骑马?”贺霄上下扫了她一眼,一口回绝,“不准。”好像多一句废话都不想说,骑着马扭头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回来。”沈北陌直接从车架上站了起来,她本来就个头高挑,这么一站直接就成了俯视的角度,越发显得盛气凌人,“你们哪条圣旨规定的南邵郡主必须得坐马车这么一路晃悠到皇城去的?”
贺霄给她气的险些发笑,“第一,陛下只下了一道旨。第二,这座车架是陛下恩典荣宠钦此的,为的就是表示重视,你只能老实坐着,别想耍什么花招。”
跟在旁边的李恪没敢插嘴,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离,觉得二爷对这个狐媚子郡主的态度怎么好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那般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稀罕劲好像说没就没了。
之前还是那女人单方面的眼神凶悍不识好歹,现在好了,这两人都没什么好脾气了,视线只要对上,那空气里都能闻见火药味。
果然,二爷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次数多了,再多的稀罕那也是不能一直惯着她的臭毛病的。
沈北陌恼火道:“不是说赶时间吗,赶路就是这样赶的?四个轮子拖着怎么可能有马蹄子跑得快。”
贺霄皮笑肉不笑讽刺道:“就这么急着想进皇城?”他盯着她那双艳丽深邃的眼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进去之后该如何自处,自己想清楚了吗?后面的路可是满途荆棘,有些人,自以为是,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要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凄惨下场。”
有那么一瞬间,沈北陌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很快就又被自己否定了。
没有铁证一切都是虚的不必担心,但若是捏了什么证据在手,他就不该是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处理方式,若换做是她知道了这郡主是假的,还不先将人五花大绑起来严刑拷打问出幕后主使还有真郡主的下落,哪会这样不疼不痒逞口舌之利。
“早进晚进有什么区别?”沈北陌不是个罗嗦的人,蹙眉道:“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给不给?”
“不、给。”贺霄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越发不会受她威胁,淡道:“郡主还是回去坐好吧,路途遥远,别再为这种小事耽误进程。”
沈北陌却是笑了,轻易妥协,“好啊,行,你说的。”
然后她回身一头钻回了车架帘幔里。
贺霄直觉有诈,欲言又止张了张嘴,但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又再将话头咽了回去,烦躁道:“启程!今天入夜休整之前,任何缘由都不可再停下。”
到了晚上,营地里烧着篝火,随行的将士们白日里也都热得够呛,烧完了吃食之后赶紧便熄了火,趁着夜里还算凉爽的时分,好好舒坦舒坦。
夜深人静,沈北陌叫醒了锦瑟,招手示意跟她走。
锦瑟没有她那么轻的脚力那么大的胆,头一次干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紧张小声问道:“郡主,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弄两匹马,”沈北陌对她做了个抵达的手势,“直接皇城。”
锦瑟整个人都震惊的瞪大了眼,“啊?”
沈北陌示意她小声些,锦瑟压低声音结巴道:“这不行吧,实在不合……”说到一半想起来反正现在守的也是他们大楚的规矩,是侵略者的规矩了。
“等这车架慢悠悠的晃上个十几天的我就憋死了,他那圣旨我听了,皇帝只管我八月十五前进皇城,谁管怎么去的,要着急也是他们更急些,接人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他们带点脑子就不会敢借机做文章说我不守规矩。”沈北陌一双眼睛映着月色亮晶晶的,想想就觉得有意思,“等慌忙火急追到皇城,该他们烧高香谢天谢地有惊无险。”
锦瑟设想了一番那人仰马翻的场景,跟着这不肯消停的女将军一道长反骨,“那不如郡主你自己走,婢子不会骑马反倒拖累你,我留在这队伍里,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事情多少能听点风声,好跟你通风报信,不至于完全被动。”
沈北陌原本是不放心把锦瑟一个人放在这里的,但没想到她跟了她这些天胆子也变肥了,“哈哈,成,你好好看他们笑话,讲给我听。”
月色最浓郁的时刻,沈北陌悄无声息翻上马去,往贺霄营帐的方向看了眼,笑得幸灾乐祸,已然能想象出那狗东西暴跳如雷的模样了,虽然不能给他造成实际上的损失,但能三不五时的给人找些不痛快,她就舒坦。
贺霄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冲出帐子的时候,沈北陌已经跑没影了。
营地里的楚兵们没看清楚以为是敌袭,大声嚷嚷着郡主被绑走了赶紧追,整个队伍里只有贺霄一个人心里清楚沈北陌是个什么身手,谁能轻易把她绑走那真是了不得,只有可能是那个不安分的男人又在作妖。
“原地待命,等我回来。”贺霄一个跨步翻身上马,沉声冲李恪简单吩咐道:“我去追,天亮之前若没回来,你转告孟大人队伍接着赶路,不要耽误时辰,我将她逮回来就去撵你们。”
“是!”李恪很自然的将逮听成了带,还没来得及追问二爷需不需要帮手,男人就已经一骑绝尘冲出去了。
沈北陌骑上马就跟脱了缰似的狂奔,呼啸的夜风带来清凉的快意,也带来了难言的自由感,她畅快极了,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将车架十日的路程合成三日给跑完了。
大楚皇城地势靠北,左有降龙,右有伏虎,两座大关镇守城防,让这座核心皇城牢不可摧。
沈北陌停在了降龙关外,她一路跑官道过来的,身上并没有通关文牒,想进降龙关这种防御森严的关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反正算着那车架少说也还得有个七八日的路要赶,她便正好能在外头偷闲几日松口气,日后真的进了皇城,怕是就再难有这种机会了。
降龙关外有一片驻扎的集市,来往的都是各地游商走卒,兜售些新奇小玩意,因为价格往往要比关内拿了行商文书的正经店铺要低廉实惠不少,时常引得关内人也出来采买,人气相当旺。
沈北陌也算是头一次见识到了如此大型的交易市场,人声鼎沸,乱花迷人眼,所谓泱泱大国,雄厚的不仅仅只是兵力而已。
她嘴里叼着根柳叶枝,一路闲散地往前看着,路过兵器摊子的时候就会驻足多看几眼,但也仅仅只是看个新鲜罢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要较真原本也扒拉不出什么能入眼的好东西。
经过一处转角,沈北陌竟是蓦的在前面看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个看起来个头小小的姑娘,编着一头可爱的蝎子辫,名叫云椿,是她好几年前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
云椿似乎是跟人起了争执,拉拉扯扯的被一位店家给赶了出来,脚下没站稳崴了一下,沈北陌上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姑娘原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回头一见沈北陌,整个眼睛都被点亮了,惊喜道:“赫露莎!!”
沈北陌对姑娘家向来好脾气,一双眉眼笑眯眯的,“怎么啦,被人欺负了?我帮你揍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姑娘现在反倒是自己熄了火,心里知道赫露莎这仗义脾气只要她点个头,她是真的会上去动手打人的,“……算了算了,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云椿自己理亏,拉着沈北陌赶紧就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赫露莎,你不是草原人吗?”云椿并不知晓那些前线的战事,但她是个急性子,还来不及等沈北陌回答,就赶紧接着道:“但是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是太好了,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
沈北陌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椿哭丧着脸道:“我大哥忽然不见了,失踪了,我都找了他三天了。”
“什么叫忽然不见了?”沈北陌蹙眉问。
云椿看见她就好像是看见了亲人,委屈劲全出来了:“就是前面那座乌啼山,山下的村民都说上面闹鬼,我大哥从来不信这些山精鬼怪之说,结果就被吃进去了失踪了呜呜呜——我本来是想着降龙集这里人多,想来雇些人手陪我上山去找我哥哥,结果这些人一听见乌啼山三个字就要把我赶出来……”
“乌啼山你们也敢去啊,啧啧啧,那上面原本是乌家的祖宅,后来没落了,听说啊,是乌家大少爷成婚的当天晚上,犯了太岁,第二天整个乌宅都没了!”
冷不丁一个商贩探头过来嚼舌根,“后来啊,哪家要是有结亲的,哪怕只是路过乌啼山啊,都会被乌宅给吃掉。”
云椿急切道:“可我们又不是结亲!那是我哥哥!”
市井小贩最爱吹牛,“可你们也是一男一女吧?对不对,那乌宅里的冤魂饿了,谁分的那么清楚,来者不拒嘛。”
沈北陌白着眼一掌将那脑袋拨了回去,“你听他鬼扯,指定有人在故弄玄虚。”手劲太大,小贩哎哟一声帽子错位蒙住了眼,手忙脚乱扒拉着。
“正好,我还有几日的时间,放心,这事我给你办。这样,你先带我去那日你跟云旌大哥走散的地方看看,一会我去买件趁手的兵器,管他什么孤魂野鬼,魂都给他敲散了。”
沈北陌的行动力素来强,决定好的事情立刻就会动身,当即就去兵器摊子转了一圈,挑挑拣拣,最后看上了一挎乌黑油亮的皮鞭,重量与手感虽然比不得千机伞扎实,但也算是勉强能用了。
云椿很快就将她带去了乌啼山的半山腰上转了一圈。
山上风和日丽,虫鸣鸟叫之声不绝于耳,沈北陌到处游走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原本还想着是不是云椿给记错了路,但小姑娘却是相当肯定自己没走错,说是那日天热,他们在大槐树下乘凉,那歪脖子树长得奇形怪状,不可能认错。
就这样一直转悠到了日薄西山,沈北陌几乎是把周围的山腰都给转了一圈,别说是什么乌宅了,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起先她怀疑背后捣鬼的人是不是想趁着夜里下手,便快马将云椿送下了山安置,然后自己又单枪匹马回来转了好半晌,结果一直到深夜时分,都还是无事发生。
于是沈北陌想到了小商贩说的那个传说。
“莫非真的是见着一男一女才肯撒网。”沈北陌琢磨着,不管背面是谁在故弄玄虚散播这种流言,都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才能找得到人。
云椿眼巴巴看着她,沈北陌扬首道:“走,买两身衣裳去。”
二人又从乌啼山回到了降龙集,沈北陌办事情讲效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摊贩道:“老板,有卖喜服的吗?嫁娶的都要。”
老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问着要买嫁衣的,正挠头为难着,一道阴沉的声音冷不防传来:“郡主这一路快马,不成想,为的竟是跟人私奔。”
云椿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身后竟是站了个高大肃穆的男人,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藏在了沈北陌身后。
沈北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听见这张口就来的私奔两个字心里火一冲,回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如果贺将军记不住我的身份,那我可以再提醒你一遍,南邵郡主的清誉,不是你想污就能污蔑的。”
“真难为郡主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贺霄冷笑,视线落向躲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脸上,看着是一副中原汉人的面孔,不像是真正的灵珑公主。
他目光转向沈北陌,不阴不阳问道:“这次又是被哪个贼人绑走了?我看着像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吧,抗旨不尊是多大的罪名,足够诛连你满门。”
这二人的谈话内容越来越大,郡主圣旨都给扯出来了,周围的商贩全是平民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遭牵连。
“你少在这扣屎盆子,我抗哪门子的旨了,圣旨说中秋之前进皇城,中秋到了吗?月亮圆了吗?”沈北陌反唇相讥着。
贺霄听着她那死皮赖脸的态度就来气,懒得再费口舌,强势道:“跟我走。”
沈北陌扬眉:“走去哪?”
贺霄咬牙,皮笑肉不笑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沈北陌无谓道:“你那队伍拖着架大马车能走多快?我就当你赶路拖着飞了,少说也还是得个六七日的光景才到得了这里吧,催什么催,你自己安心找个地方待着吧,我跑不了,九族都在你们大楚手上扣着,还怕我翻天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偏头接着对老板道:“婚服,有吗?实在没有弄两件大红色的衣裳来也成,要身形……”
话到一半沈北陌若有所思又回头看了贺霄一眼。
这一眼过来带着些明显的算计,男人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悦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要打些歪心思,你既知道整个南邵都是你的后顾之忧,就该放安分些,车架中已经安排了你那女使替你坐着,既已到了此处,这几日便在降龙关内好好待着……”
他俩谁也没把谁的话听进去,沈北陌跟他各说各的道:“等车队到了之后我就老实跟你进皇城去,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帮我个忙,如何?”
贺霄眼睛一蹬:“你本来就该进皇城,还成了谈判的筹码了?如何什么,不如何。”
沈北陌原本也没指望他能一口答应,随口嗤了一声,“不帮就算,没人求你。”她一臂揽住云椿的肩膀带着人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贺霄几步将人拦住,他那身板往前一站跟堵墙似的,“我的话你听没听进去?”
沈北陌活动着下颌骨,也不强闯,很快就换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爽快道:“好啊,听你的,走,进关去。”
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漂亮极了,但就是能透过重重障碍,跟那恶鬼面下的眼睛给完美重合在一起,恍恍惚惚的,整张脸上都成了戏谑的神情。
贺霄怔了片刻,直觉她这种表情必不可能憋什么好屁,之前在车架上的时候也是,但凡答应的爽快,就必有后招。
“你等会。”男人站在那反倒是泄了气势冷静下来了,狐疑看着她,“你又想耍什么花心思。”
沈北陌笑他磨磨唧唧,“不是吧,贺将军,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你说能有什么上天的花心思?走也是你说的,到底是要人听是不听?”
贺霄也没给激怒,思忖着沉声问:“什么忙,说来听听。”
沈北陌扫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咬着笑说道:“问了就要帮,男子汉顶天立地,别问问问最后来句不成,跟个娘儿们似的扭捏。”
贺霄蹙眉:“你说便是了。”
沈北陌哈哈一笑,先是叫云椿自己去找个地方落脚等消息,然后便将贺霄带去了另一家成衣摊子。
高大的男人听完后脸色铁青,看着面前挂着的那一双大红绣服都觉得眼里有团火在烧,“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沈北陌扬眉,不以为意:“不就是假扮一下夫妻,帮我救个人吗,像你说的,反正最后也是你娶我,那这身衣服不过是提前些怎么就穿不得了?”
贺霄沉默盯着她,良久良久,直到沈北陌又扬眉催促了一遍,才听得他深沉着问: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草原上认识的旧友。”沈北陌已然算计好了必定要拉他下水,咧嘴明媚一笑,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那张扬美艳的五官就是天然的大杀器,“那就先多谢贺将军出手相助了。”
若是有千机伞在手她自是用不上贺霄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不管怎么说贺霄作为体宗弟子拳脚功夫自是相当过硬的,虽然在他面前自己不好发挥出本有实力,但非要这么二选一的话,必定还是让他出手更稳妥些,还不用带着云椿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