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雨情
沈北陌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了,一口气背着人走出了这废泥坑,离开了可能二次滑坡的危险地带后,便找了个相对背风的坡子后面,生了个火,准备将就着歇一晚上。
李恪从被她背起来的那一刻到现在为止,就跟被人点了哑穴似的,一声都没吭过。
他耳根子的殷红退不下去,好半天才犹豫着憋出一个字来:“你……”
“草原人天生的力气大,我母妃也背的起父皇。”沈北陌敷衍解释着,把枯枝扔进火堆里,“你也就跟沈北陌差不多的身量,我以前也背过他。”
“背……你背过……”李恪那几个字在嘴里绕不明白,向来巧舌如簧的人现在一时竟是分不清楚该先关注‘父皇’用词不当,还是该关注二爷的王妃以前怎么背过别的男人。
最后磕巴着说了句不相干的:“啊……那草原人力气确实大啊……”
沈北陌没再接话,李恪忍不住悄悄往她侧脸打量了一眼,撇开其他不说,这张脸生的确实是无可挑剔,皮相美艳,骨相却是清绝,只是眉目间太过凌厉,全无女儿家该有的温和端庄。
是草原上的女人都跟她似的这么邪门,还是单就这个公主,与众不同。
李恪开始细细琢磨从前未曾关注的过的一个问题,那南邵究竟是怎样的水土,能把公主养成这个样子。
沈北陌不知道这年轻将军的心思,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她慢慢折着枯枝,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心中成算着另一件事。
贺霄带着人找过来的时候长夜已经过半了,见到火堆旁假寐的两人,沈北陌却是衣衫不整的,当即便直接命随行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二爷、那个、”李恪这才意识到自己跟王妃孤男寡女的不合适,正着急开口解释是她救了自己,贺霄就已经先一步抬手示意无妨,“天灾无情,幸好你们都没事。”
贺霄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北陌身上,她还是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模样,好像并没有觉得眼前的情形有多么危急。
但除开终于找到她下落的喜悦之外,贺霄却是更加在意刚才看见沈北陌时候那第一眼的感觉。
那种满腹心事的深思模样,让他有种微妙的直觉。
她身上好像有种想一走了之的可能性。
或许是这一次突来的意外,让她发觉,若是南邵郡主就这么殒身在了天灾之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又或许,是那场雪灾之后大楚对南邵的态度,让她的心态有了些改变。
贺霄猜不透这种感觉。
“哟,你倒是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些。”沈北陌的笑打断了男人的思绪,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脸上,眼里的戏谑映着些透亮的月华。
贺霄压下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对她道:“有没有伤着哪?”
沈北陌拿下巴指了指李恪,“你还是关心关心他吧。”
李恪连忙摇头,悄悄又看了沈北陌一眼,“不碍事,王妃……幸得王妃搭救。”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这趟巫云山之行算是彻底告终,楚乾帝又带着众大臣回到了楚京之中,下旨修缮受灾百姓的屋舍,开仓赈粮。
接下来的日子便又好像回到了之前的索然无味之中,很快,便又是一年的酷暑时节。
沈北陌没有那些个跟楚京贵妇逛园子打马球的心思,谁上门来邀都是要吃闭门羹,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众人口中眼高于顶性子孤僻的怪人。
沈北陌自己倒是乐得自在,偶尔在院子里练武,更多的时辰还是在打盹睡觉,想要耐心静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邵郡主’的存在感在逐渐弱化,那些个能够优化善待南邵百姓生计的政改推行下去,沈北陌觉得,或许真的差不多到了她能死遁抽身的时候了。
盛夏时节,虫鸣鸟叫之声此起彼伏,贺霄刚出了一趟公事回京,进宫跟楚乾帝汇报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府中来。
这些日子他跟沈北陌之间相安无事的,但也正因为太安静了,几乎都没有闹出过什么很不愉快的争执,他觉得很不正常,就感觉这人的心思已经飞走了,保不齐哪天回到府里,人就没了。
可有些时候,贺霄自己心里也很矛盾,他看着她的懒散模样,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草原上的格兰玛莎被强行移植到了不适合她生长的地方,难免状态恹恹,骨子里就没了生机。
贺霄一面舍不得人走,一面又在想着,不若放她走吧,难道真的要这样困住鹰隼的翅膀吗。
这两个念头总是一时一时的出现,各占上风许久,以致于贺霄自己在其中左右为难,反倒成了优柔寡断。
阳光从庭院树下照射过去,树影斑驳,高大的异族壮汉熊图鲁正用草原话跟沈北陌小声密谋着些什么。
虽说都在楚京之内,但熊图鲁不常到沈北陌这来,一是军营里纪律森严几乎没什么机会,二来沈北陌也从没想过将熊图鲁直接捞到王府里身边来放着。
他们两个打小一起长大,她自己不喜欢这地方,自然也明白熊图鲁的脾性,更加适合待在军营里。
但今日却是不同,熊图鲁给她带来了一个利好的消息。
“赫露莎,我这几个月跟着大楚的军队挖水渠,他们将长河跟草原上的回回湾挖通了水路,估摸着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完成了,到时候我想办法给你搞点金枯草来,装死跑路得了。”
熊图鲁看惯了她戎装的模样,这样穿着一身滑溜溜的绸缎装束怎么看怎么不习惯,眉毛一皱,脸色显得更凶悍了。
熊图鲁是个粗鲁人,随了草原人率性的脾性,考虑事情向来不怎么周全,没有想过‘灵珑公主’身死会给南邵的民心带来怎样大的动摇,他只知自己的挚友被困在着矮矮的屋舍矮矮的墙院中,连天空都看不见。
沈北陌原本是有诸多顾虑的,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却又正好被熊图鲁歪打正着给卡上了时机,成了她悄然退场最完美的时机。
“金枯草不行,我这身体底子这么好,骗不过中原人的医师。”一旦开始真正密谋这件事,沈北陌就难以压制自己的兴奋,用草原话对他道,“我觉得吧,要不还是装晕霉靠谱点,谁也不敢心存侥幸,谁也不敢闹着玩。”
“靠谱,听你的,有什么需要的,你再派你手下那个傻小子去军营里寻我,现在那些个中原人的愣头青都给我打服了,我们那个营,熊爷的地位还成。”熊图鲁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正说着,忽地视线转向院外的树下,对她道:“你嫁的那个将军回来了。”
沈北陌往回看了眼,贺霄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显然就是刚从宫里回来的。
“赫露莎,你跟他,真的做了夫妻?你会跟他做那些夫妻间的事情吗?”熊图鲁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赫露莎这样的英雄跟人做夫妻,还是做妻子的那一方,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沈北陌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别在这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不懂,跟壶有什么关系?”熊图鲁一摊手,“算了,不管壶的事情,将军回来,我先撤了,咱们回头再合计。”
贺霄走近的时候熊图鲁已经离开了,他心里有数,情绪稍有些沉重,面上却还是故作轻松过来,“难得碰上你在南邵时候的旧友,怎么没多聊聊,我打扰到你们了?”
沈北陌没答他的话,只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贺霄瞧着她这张艳丽的脸,和第一次见面时候没什么很大区别,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装成舞姬混在枕霞楼里,现在则是披了南邵郡主的外皮,总之代表的都不是真正的沈北陌。
男人慢慢半蹲在她面前,仰脸瞧着,好像这一瞬间脑子里争吵的两个念头汇聚了起来,他说:“没事,跟他多聊聊,如果军营那边不好说话,我给你块令牌,他便能在大部分地方自由出入了。”
沈北陌微妙扬起眉来,若真有贺霄的令牌,熊图鲁替她张罗这事,就更加容易了。
贺霄也不多啰嗦,话说出了口,就直接将腰间的令牌解了下来,他胳膊搭在沈北陌的腿上,唇角笑意浅淡,递给了她。
“拿着。”
沈北陌不跟他客气的接了,若有所思打量着,觉得这人今天的状态稍有些反常。
“别这么看着我。”贺霄轻笑了一声,“做男人么,顶天立地,很多事情,还是要果决些。我不希望看到你变得不像你,我也变得不太像我自己了。”
第42章 始料未及
接下来的这几日, 贺霄每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种明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却又无法预判具体时间, 等待的感觉最是煎熬,或许哪一天他下朝回府,就会听见她要离开的消息,可能是装病,也可能直接装死。
贺霄还是每日都会去偏室的庭院里看她练武,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许是心里有了盼头, 那日之后,她的精气神都看着好像要充足不少, 没再像之前那些懒散样。
后来有一日,他状似无意地向她打探:“如果没有嫁来大楚的话,你会去哪里?”
沈北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没用的假设?”
“说说看么, 如果有一天, 能抛开身份和立场的话, 你最想去哪?”贺霄的目光中带着深意。
沈北陌扬眉,嘴硬道:“我抛不开。”
“如果不会造成什么很严重的后果,如果也正好是你自己心心念念所想,也抛不开?”贺霄接着诱导, “当你仅代表你自己的时候, 总会有一个地方是吸引你的吧。比如草原,比如某个你曾经去过却念念不忘的地方。”
沈北陌做了这个假设,浅淡勾起唇角,“草原吧, 有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草原很大吧,你的家乡, 是在哪个部落上?”
“跟说了你能知道似的。”沈北陌没告诉他,扯唇笑着,“草原很大的,一望无际,散落的部落儿女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有最烈也有最柔和的风,从山坡上看群马跑过河湾的景象,这辈子都难忘记。”
贺霄跟着一起笑了笑,“有机会的话,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沈北陌盯着他,笑得挑衅:“草原不欢迎侵略者。”
贺霄举起手示意投降,“那就你先去吧,我再去找你,等你不用再有那诸多顾忌的时候,我想看到最真实的那个你。”
沈北陌听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眯起眼问:“你憋什么坏心思呢,我警告你,草原不是南邵,没有那么些腹背受敌的隐患,你要是敢把心思打到草原上,我们一定叫大楚吃不了兜着走。”
贺霄却只是笑笑,抓着她的手往唇边亲了一口,“聊个天罢了,给你紧张的。”
随着七月的尾声来临,仲夏的夜晚也没能带来多少凉意,四处蝉鸣声嘈杂,搅得人的心神也跟着焦躁。
随着通往草原的河道将要竣工,贺霄心里那种隐秘的直觉也变得愈渐强烈。
这一步放出去,未来犹未可知,在这种即将到来的分离面前,贺霄也并不太能压制自己心里那压抑翻涌的念想,做了很长的梦。
他梦到沈北陌一身美艳的宫装,与他相携走在草原上,又毫无逻辑可言地转换成了宫宴上其乐融融的场景,他们甚至有了孩子,活蹦乱跳在边上跑,楚乾帝笑得欣慰,一切都非常美好。
然后梦醒之后,贺霄靠坐在床头前,伏着额头,心里唾弃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
他倒是觉得幸福了,但这画面对沈北陌来说,简直能算个上个鬼故事吧。
那是翱翔九天的鹰,不是什么堂前燕。
高大的男人凝固一般良久未动,然后毅然决然起身,往她的偏室走去。
屋里的沈北陌并没有睡死,至少有人推门进来,矗立在她床前的时候,她的意识是醒着的。
贺霄慢慢将帘幔拉开钩在床头,指背轻轻在她脸颊上碰了碰,他知道沈北陌必然是在装睡,她不会有这个闲心思夜深人静时侯跟他坐在一起闲谈聊天,所以她不会睁眼。
沈北陌的呼吸平缓,脸上那温热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顺着下颌与脖颈,然后她感觉上方压下来一阵阴翳,唇瓣上一沉,贺霄的嘴唇覆盖上来。
他阖眼,吻得认真仔细,既是不想将人吵醒的温柔,却又坚定探索着每一处想要到达的壁垒,与她纠缠吮吻,交换着绵长的呼吸。
沈北陌没被人这样亲过,很不适应,她不喜欢嘴唇上湿漉漉的感觉,也不喜欢有人靠她的脸这么近的距离。
但夜深的懒惰让人不想睁眼,贺霄就始终踩在那临界点上,既没有做得太过火,又能让自己尝到白日里没有的温软。
沈北陌甚至有种微妙的直觉,莫名从中体会出了告别两个字。
还来不及仔细探究,伏在床前的男人就慢慢抬起了身子,他臂弯将她拢着,摩挲着鬓角栗色的碎发。
“飞吧。”他说。
沈北陌听不懂这两个字,或许是他说错,或许是她听错。大约是是睡吧。
贺霄心里的滋味不好受,而就在这节骨眼上,第二日清晨,哨兵八百里加急从边关送回了紧急军情,南邵天水湾的堤坝修筑过半,被天缅奇袭炸毁,损伤惨重。
楚乾帝震怒,召集众大臣于御书房议事直到深夜,决议出兵,伐缅。
沈北陌知道这个消息比熊图鲁还晚一些,他用草原话骂骂咧咧,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低吼声:“那天杀的狗东西我就知道没憋好屁,打了突厥下一个就是把心思打在咱们南邵上,手伸的可真长啊,大楚这么雄厚的兵力都吓不住这群孙子。”
熊图鲁义愤填膺道:“赫露莎,火药火铳,熟悉吗?是咱们的老对头,是靳家军。”
沈北陌面色深沉的可怕,那场大雪灾的动荡才过去多久,百姓尚且没能得到休养生息,马上就又要面对这无妄战火之灾。
虽然都是侵略者,但天缅人生性残暴,崇尚以暴制暴,这也是当时南邵腹背受敌之时为何国君两害相权取其轻,选择归降于楚的原因。
沈北陌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不回草原了,脱身之后,咱们直接扑前线去,捶死这群狗东西。”
熊图鲁一百个赞成,原本他也就是这么想的,挥手道:“投军去,投前线,想踏进南邵领土,先从熊爷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