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清操走后?不久,孝瓘百无聊赖,倚着床围读书。
忽闻院中?人声?嘈杂。
那卢安生在门外禀道?:“殿下,天子驾临。”
孝瓘赶忙放下书册,随手抄起?一件氅,草草披在寝衣外面。
他再?抬眼看,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臣参……”
孝瓘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人打断道?:“你那鬼面没在这?儿吧?”
“没有。”孝瓘答道?,“在邺城府中?。”
高纬轻舒口气,却又很快提起?来,“这?么说……你就没打算去江淮?”
“陛下想让臣去吗?”孝瓘反问道?。
高纬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朕先问你的。”
“没打算。”孝瓘耿直答道?。
高纬气得跺了脚,从门边的阴影中?走出来,端坐在孝瓘正对面的蒲席上。
孝瓘跪在那儿,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身后?的烛火。
高纬看不清他的脸。
“朕觉得你在装病。”
“臣不敢欺君。”
“我?听?说,你连内腑医都拒绝了。”
“内腑医开的药太过刚猛,臣的身体承受不住。”
高纬叹了口气,“朕也知你不易,但眼下江淮寇患,北狄和西贼又都虎视眈眈……”
“臣可以去洛阳,可以去汾北,可以去恒朔,但臣不去淮南。”
“因为你不会游泳吗?”高纬拍案怒道?,“那淮南怎么办?弃了吗?”
“臣会凫水,但齐军不善水战。”孝瓘道?,“将淮南全权交给王琳,准许他在江淮招募本?地人入伍。”
“交给一个南梁降将,这?和舍弃有何分别?”
“当年文宣皇帝初取淮南,免除州郡十年赋税。优复期满,普通徭赋之?外,各州府加征了许多苛捐杂税。此时陈氏来攻,淮南百姓难免会生归附之?心。但王琳不同,他本?就是梁时旧臣,在江淮颇有声?望,且与陈氏为死敌,必不会叛降。”①
“若是王琳胜了呢?他还会听?朕的话吗?”
“那就让他成为大齐与陈氏的缓冲区。”孝瓘迟疑一顿,却依旧直言,“臣以为紧要之?事,仍在西面,要巩固汾北的优势,加强洛阳的防卫。臣请陛下薄赋省徭,息民养士,厚积而薄发。还有……”
孝瓘说着躬了躬身,伸手往几案上够。
高纬不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现在这?几句已经够逆耳了。
省钱意?味着降低奢豪的生活品质;而跟西贼继续打仗则让他异常恐惧。
这?恐惧倒不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长安,而是眼前这?帮逞凶斗狠的武夫——跟西贼继续打仗,意?味着他绝无可能再?收回兵权。
他望着孝瓘,脑海中?又浮现出琅琊王叛乱时,文襄诸子暧昧投机的态度。
而他们敢这?样做的底气,正是高长恭在前线的功勋以及军中?威望。
孝瓘已够到一本?文书,呈进?在高纬面前。
“请陛下清查军中?贪腐。”
高纬接过来草草看了,脸色瞬间气得涨红,“这?……都是真的?”
“陛下可以派人核查。”
“好……”
高纬站起?身,许是坐久了,踉跄了一下,孝瓘起?身去扶他,他摆了摆手,“皇兄好生休养,我?……我?再?想想……”
高纬捏着那本?文书出了门。
出门后?,他换一只手继续捏着,因为冷汗已濡湿了纸页。
他的确得好好想想。
仿佛被?关进?了一座黄金所?制的巨大牢笼,人们手执矛戈,从四面八方向他砍杀而来。
于他而言,这?世间没有朋友,只有想要他命的敌人。
他曾指望豢养的小宠,能将这?牢笼啃出个洞来,今日却发现它们只是爱吃上面的金箔罢了……
基于这?样矛盾而纠结的心理,他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他任命尉破胡为主将,王琳为经略,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共同驰援秦州。
他有心想让尉破胡建立些威望,日后?能取代阿那肱成为拱卫皇权的力量;至于王琳,他也认为孝瓘说得很有道?理——江淮本?就是王琳的战场。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愚蠢至极。
南境前线,尉破胡以主将之?身,根本?不会听?取王琳这?样一个降将的建议!
他贸然出兵,果致使齐军大败。
王琳单骑从阵中?逃了出来……
“陛下进?我?为太保……”孝瓘握着两本?文书,一本?是谒者刚刚宣读的诏书,一本?是淮南的战报。
清操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义平看望承道?。
见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不无担心地望着他。
“怎么?要上前线了吗?”
孝瓘低头?,自嘲笑了一下。
他参劾阿那肱贪饷的奏表,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他便知道?——无论去与不去,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把清操揽在怀中?,“虽有太多遗憾,但于我?而言,已算个不错的结果了。”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不去义平了,我?留下陪你。”
“我?并不一定会去江淮,但承道?,一定很想你。”
清操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无论上不上前线,都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孝瓘挑起?眉峰。
“啊,你果然忘了!”
“逗你的,没忘。”孝瓘笑了笑,道?,“硖石山寺,再?赏珏山明月。”
自西山大佛开光后?,高纬常驻晋阳礼佛。
他命人在佛前燃灯,一夜燃油万盆,光华直照晋阳宫中?。
朝堂上,群臣每天都在因为淮南的事争吵。
高纬坐在御座上念经,他在祈祷战事顺利,也在祈祷耳根清净。
终有一日,他不胜其烦,站起?来吼道?:“别吵了!朕御驾亲征行吗?”
这?下大家吵得更凶了。
高纬自然不会御驾亲征,他只是想去校场散散心。
他对孝瓘道?:“明日,太保陪朕去点兵吧!”
出发之?前,阿那肱劝谏高纬,“此为非常时期,陛下不宜太过铺张。”
“铺张?”高纬看了看阿那肱,冷冷笑了一下——
那日他收到孝瓘的密奏,的确很想捏死这?只硕鼠
;但现在不行了,尉破胡大败,他能信任的亲卫,就仅有这?鼠了。
“你说得对,朕本?是要躲清净的。”
高纬穿好铠甲,弃车骑马,也未带仪仗,仅让禁卫随行。
孝瓘着戎服,在并省外恭候。
从并省到兵曹的校场还有很长一段路,孝瓘也上了马,伴行在高纬身畔。
因要奏对,他也不好太拖后?,二人前后?只错出半个马身的距离。
孝瓘本?就身形高大,戎装之?下更显英姿,高纬在他旁边如同孩童,毫不起?眼。
路上往来的将士,见到这?支没有仪仗的禁卫,并不知是何身份,但一眼望见孝瓘,无不前膝叩拜,尊一声?“殿下”或是“将军”。
待孝瓘走过去,他们再?继续前行。
孝瓘自知不妥,他故意?把马再?拖后?一些。
可他在军中?这?些年,极少?有不识他的,又知他性情温和,治军有方,阵前更是身先士卒,万夫莫当,所?以凡见到他的,总要行上这?一礼。
这?条路上碰到的人越多,高纬的脸色越沉,快到校场时,他索性令人去取麾盖了。
黄色的麾盖架在校场的高台上了。
高纬站在那下面,扭头?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孝瓘。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头?顶这?个黄盖子赋予的,而旁边这?个人,却自带了一顶看不见的麾盖!
“将军”这?个称呼并非天子的册封,而是因千千万万个士卒情愿以性命相托而产生。
天子可以收回兵符,但天子收不回兵权,因为兵权就是人心。
高纬不想再?点兵了。
他冷冷地对孝瓘道?:“朕倦了,想回宫了。”
高纬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邺城,从文林馆再?次翻找出当年参劾孝瓘的文书。
他把它们统统交给了阿那肱。
“朕现在可以杀高长恭了吗?”高纬很认真地问。
“当然。”阿那肱唇角一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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