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青长白
老人多病,要钱吃药,要人看顾。这家嫌那家没出钱,那家怨这家没出力,一个姓生生吵得像几辈子的仇,如今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他家几兄弟不和。
姚春娘的爷爷奶奶走后,她三叔三婶夜里得了闲,又生出个儿子,从此之后更是趾高气扬,常常拿她娘一辈子就一个女儿这档子事来气她娘,什么恶毒话都说得出口。
姚春娘撞见过几次两人吵架,本来长辈吵架晚辈不应该搭话,但姚春娘实在听不下去,她娘在后边骂,她抄起扫帚就去赶人,彪悍得很。
姚春娘嫁来梨水村后,还担心过她娘会不会吵不过她三婶。
如今听说人没了,一时觉得世事难料,一边又坏心眼地觉得开心,起码从此后少了个人找她娘的麻烦。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三叔家已经落难,这信上倒没提及两家从前的矛盾。
翌日,趁赶集,姚春娘上街找信差回了一封信给她爹娘,顺便把约好的小竹篮带给了何老板。
她照旧买了一斤糖,又买了点新鲜的肉菜,提着小篮子慢吞吞走在回家的河边上。
离家还有一长段路时,姚春娘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吵得凶狠,还没见着人,声音就顺着河风飘进了耳朵。
争吵声是河对面传过来的,对面种了一片高耸的绿竹,姚春娘探着头也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好奇心重得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见听不清,干脆绕路过了桥去看戏。
一时挎竹篮的手也不累了,伤了好久的腰也不痛了,脚步迈得飞快,精神得很。
若是齐声见了,怕都得惊奇地多看她两眼。
河对面住着好些户人家,姚春娘还是第一次来这边,行过竹林,就见一户人家的院墙前围着好些人。
站着的老少爷们面色嬉笑,妇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不屑,都是和她一样来看热闹的。
姚春娘自小会看戏,最主要的便是动作要自然,仿佛自己只是正儿八经打这地儿路过,免得被吵红了眼的人波及。
她放慢了步子,听见外边的男男女女毫不避讳的议论声和院子里不断响起的争吵,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眼前这高墙深院,就是周寡妇周梅梅的家。
一位吃着瓜子梳着大辫子的女人冲院子呸了一口:“真不是个东西,家里都震垮了还上这地儿来偷吃,哪家大老爷们干这种下流事儿。”
“听说就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夫妻俩成天吵,男的受不了家里这个才来找的周寡妇。”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背着手抻着脖子往院里看的男人接话道:“这姓曾的本来就不老实,我兄弟以前和他喝过酒,那时候他就说想找外边的人,没有周寡妇,也有李寡妇赵寡妇。”
“这种男人啊,估计只有死了才会老实。”
男人又道:“不过说起来,这周寡妇也还真是不挑,她要洁身自好点,说不定早能找个男人再结了,如今她把自己弄成这样,可怜可恨,谁还敢和她过。”
梳着辫子的女人道:“她可怜什么?秋田嫂子才惨,听说是在搬砖弄瓦修房子的时候听说的这事,她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自家男人跑到这破地方来,哎,真是造孽。”
姚春娘知晓前因后果后,突然没了听戏的心思,她被李清田指着鼻子咒过一次以后要变成周寡妇这样的人,如今听别人骂周寡妇都感觉像在骂她自己。
她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见院前突然躁动起来。
“你、你干什么!你还要杀人不成?!”一个满脚黄泥的女人神色慌乱地从围着的人群里退出来,她一边退,一边颤手指着举着锄头追出来的周梅梅,像是恨死了她,却又无可奈何。
周梅梅当初举着粪勺赶人出门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周围看戏的人见此都不敢上前,如受惊的雀一般四散开,拥挤的院门口也突然变得空旷。
姚春娘没反应过来,被那一边往后退一边骂的女人撞了一下,她转头看去,猜想这人或许就是秋田。
姚春娘抬眼看向院口,见周梅梅拿着吓人的锄头,气势凶狠地冲着周围看戏的人道:“谁再骂一句!谁再骂一句我锄死他!”
姚春娘没见过谁吵架弄出喊打喊杀的大阵仗,她往后缩了半步,不料那周梅梅却扭头看了过来。
她脚上只拖着半只绣花鞋,身上衣衫不整,头发也被人扯散了,鸡窝似的乱,脸上挂着好些道血印子,整个人看着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凶恶至极。
周梅梅上下打量了几眼姚春娘,似乎认出了她,放下锄头,抬手抹了抹凌乱的头发,忽然变了另一副语气:“哟,这不是张家的小寡妇吗?怎么看得这么入神,想跟姐姐一起干呢?”
姚春娘哪想她会说这话,张嘴就想骂回去,但旁边那梳着大辫的女人却先一步仗义啐道:“人家小寡妇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可别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尽爱干这不要脸的事。”
周梅梅举着锄头作势吓她:“跟你说话了吗!”
骂完,她又姿态妖娆地擦了把脸上的血,拿眼角瞥着她,慢悠悠道:“你又不是寡妇,你怎么知道我们寡妇想什么。”
她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一声:“想替人出头,等你先成了寡妇再说吧。”
大辫女人怒道:“哎,你怎么说话呢!”
一旁的秋田见周梅梅没一会儿又露出这副死性子,气得要上去抽她:“你个贱蹄子!”
但没来得及,又被一个低着头从院里出来的男人拦住了。他臊着脸皮瞄了眼周围的人,恼羞成怒道:“还打!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丢人!”秋田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娘又没往哪家死了妻子的男人床上爬,我丢什么人!你个老不死的才丢人……哎,你上哪去!”
秋田话说了一半,男人像是再待不下去,迈开腿就走。秋田气狠狠瞪了周梅梅一眼,快步追上去:“我告诉你,姓曾的!今天这事儿你别想就这么糊弄过去!”
二人走了,周边的人也开始散了。周梅梅看着两人的身影,如同打了胜仗,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她看向姚春娘,得意地挑了挑眉:“小寡妇,你还没回姐姐的话呢,要不要跟着姐姐干呢?”
周边的人听见这话,又纷纷扭头看向姚春娘。
姚春娘气得脸红,她还没见过哪个人像周梅梅这样,既不要脸也不害臊,她骂道:“呸!谁要和你干这下流勾当!以后染了烂病死了都遭人嫌臭!”
姚春娘这话骂得厉害,周围有人夸张地“嚯”了一声,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胸膛下一颗心脏慌得跳成了什么样。
姚春娘看着狼狈又荒唐的周梅梅,像是当真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多年之后的影子,性子刻薄遭人嫌恶,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自己。
周梅梅估计也没想到姚春娘这嘴这么厉害,立马变了脸色,姚春娘却不再理会她,垮紧了篮子,皱着眉逃也似的往家走。
她能感觉到他人打量的视线一道接一道钉在她背上,身后周梅梅骂了她几句,但她通通没理会。
她心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找个人一起过,她不要做和周梅梅一样的寡妇。
第十二章 不稀罕
姚春娘心里想着要找人一起过日子,可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当初她在家足足待了二十来年,千挑万选才迟迟许了张家,和人结了亲事。
从姑娘到新妇再成寡妇,算一算这事也才过了几个月。
村里的男人为了避嫌,都绕着姚春娘走,就算是对她起了心思,也不敢往寡妇家门前凑,免得被人戳脊梁骨惹一身糟心话。
姚春娘自然能感觉到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大多不咸不淡,谈不上排挤,但也称不上热切。
她有时去河边洗个衣服,离开时就会听见背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嗡鸣似的议论纷纷,偶尔顺风能听清几句,说的也多是“这就是张家那小寡妇”此类的话。
如今姚春娘又和周梅梅斗了几句嘴,看戏不小心把自己登上了戏台,寡妇的名声一下子传得更开了。
村里人既为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而唏嘘不已,同时也带着看热闹的眼光,想瞧瞧她这个年轻的小寡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梨水村究竟能把今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是不是当真要步周梅梅的后尘。
姚春娘比别人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日她照例搬了把凳子坐在屋檐下休息,望着时不时打家门口经过的男男女女,想这事想得入神,连手里的瓜子都忘记嗑了。
齐声拿着一把长梯从屋里出来时,一眼就看见姚春娘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前些日他给她上了几回药,听她哭过几回,两人也算共患难了一遭,仿佛私下里拉近了点关系。
没想这才几日,他又变回了从前那闷葫芦样,对姚春娘的态度似乎还疏离了些。
眼下分明见她坐在檐下,却也没开口打声招呼,他似乎不太愿意又或说不太敢盯着姚春娘一直看,望了她一眼就偏头挪开了视线。
齐声把木梯搭上房檐,在梯子脚塞了两块石头顶住,用手晃了两下木梯,确定梯子架稳了,才扶着梯子两步并一步往上爬。
之前房子在地动中震掉了几块老瓦,他还没来得及补,现下那檐边缺了一小块,连带着周边几片瓦也摇摇欲坠,看着危险至极。
补房看天气,须得等房顶干透了才能动瓦。地动前那些日断断续续一直在下雨,地动后天公倒是大方地放了晴,但冬日的天太阴,这房顶晾了好些日,晾到如今才干透。
齐声登上房顶,站着环视了一番,见房顶没有其他漏雨碎瓦的隐患,才开始动工。
檐边松动的几片瓦不知道搭了多少年,长了薄薄一层苔藓。齐声把瓦拆下来,掏出一把木刷子,将瓦片上经年累月长出来的青苔绿藓刷干净后,又仔细铺了回去。
而剩下的缺口,就得用别的瓦补上。
换瓦多用旧瓦。盖房子时,有经验的瓦匠都会把用不完的瓦片码在屋脊上,以备如今日这般情况的不时之需,是以一般瓦房顶的屋脊总是高高横出一长排。
齐声靠近屋脊取了几片瓦,姚春娘正思索着愣神,倏尔听见隔壁房顶上瓦片撞击发出的声响,她钻出檐下,站在院坝里抬起头一看,才见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房顶在补房。
她也不出声,就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目光扫过那高得像是随时都可能翻倒下来的梯子,心里有几分庆幸地想,还好家里房子没震坏,不然她可不敢顺着梯子爬这么高。
齐声家的狸猫也听见了外面的动响,纵身从窗户跳出来,踩着院坝里的木料灵活地翻上棚子,跳上房顶,蹲在齐声身边新奇地盯着他。
那表情看着倒和下面的姚春娘有几分相似。
齐声屈膝半蹲在房顶上忙活,他瞧见了猫,却没看见底下望着他的姚春娘。
铺瓦是个细致活,铺紧了盖松了之后都可能漏雨,许是嫌狸猫碍事,齐声伸手把猫抱到了一旁,不想那狸猫黏皮糖似的,转个身又贴了过去,甩着高高翘起的尾巴去蹭他的小腿,围着他打转。
齐声也不看它,伸手又把它抱开,但下一刻它又贴了回来,抬起爪子去刨他手上的瓦,像是觉得齐声在和它玩。
来回几次,齐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缓了缓蹲得发麻的腿。
他身量本就生得高,此时立在房顶上,姚春娘仰头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得他肩宽腿长,高壮得有些过分。
齐声干活不喜累赘,身上只一件白色的薄衣,袖子挽了几折,露出了结实修长的小臂。
狸猫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他也不理会,抬眸微眯着眼望着远方重峦青山,随手撩起衣摆擦了擦额上的汗。
姚春娘每天坐在院坝里远眺不是没有益处,至少眼下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她也能将齐声看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兄弟姐妹,对同龄男人的了解仅仅限于能用眼睛观察到的粗浅表相。
短硬的头发、宽大的骨架、大碗的食量和劳作后身上难闻的汗味,没哪一点吸引人。这也是为什么姚春娘在家拖成了大姑娘也不嚷嚷着嫁人的原因。
她打心眼里觉得男人身上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嫁人似乎也没什么好处。
然而此刻姚春娘看着齐声,却觉得自己连这粗浅的认知都太过寡淡。
她的目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受控制地移向了齐声衣裳下那一片露出来的紧实腰腹。
日光下,一颗反射出微微亮光的汗水从他胸膛流下来,顺着他腹部中间清晰分明的肌肉沟壑滑入了扎紧的裤腰。
姚春娘眨巴了下眼睛,莫名看得口干舌燥,耳根子发热。
完了。
她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好像当真要变成周寡妇了。
姚春娘也不是没见过齐声一身汗气地干活,只是那时候他整整齐齐穿着衣裳,全身上下除了手和脸,哪儿也瞧不见,哪里想过他衣服下的身躯竟然长得和他的脸一样耐看。
齐声似乎感应到了姚春娘过于专注的目光,脑袋微微一转,低头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见姚春娘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直白毫不避讳,也不晓得看了有多久。
齐声动作一顿,随后像被路过的老流氓撞见在河里洗澡似的,立马放下衣摆,身体一偏留个背影给姚春娘,闷不作声地把衣裳抄进了裤腰里。
简直如防贼一般防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