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秦霁接过来,拨动调羹,莲子香随着白气一同浮起,散出来的清香若雨后荷塘。莲子肉厚,齿咬即散,清甜的味道融在舌尖。
吃了两口,秦霁放下影青瓷盏,“你刚刚从祖母房里回来,可听着大表哥的消息了?”
何老太太有一个亲孙,年二十三四,走的是科举之路。前些年考中举人后便在外地为官,每年都要回来两次。
再有五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他信上说要回来,不知现在到了何处。
采莲摇摇头,“老太太也提了这事,说还不见传信回来。”
她狡黠一笑,“大公子的消息,小姐哪里用得着去问老太太?您给他去的信,便是大旱的时候也必有一封能回,何况如今舟马通畅的时候?”
采莲意指去年秦霁与何晟之间去信频频一事,这事再怎么小心也瞒不住房内的侍女,直到现在她们都误以为秦霁与何晟有些什么。
秦霁不多解释,只屈指弹她脑门,强调,“不许瞎说。”
“好嘛好嘛。”采莲捂头躲开,一偏首看见了案前整齐叠放的佛经,她探过身子,讶异了声。
“这十卷佛经,姑娘都抄完了?”
“嗯。”秦霁提起裙摆,走到敞着的梨木雕花窗下,“祖母寿辰只剩下几日,我想提前去寺里请大师念诵一遍,为她添福增寿。”
何家祖母信佛,每年都要往寺庙里送上不少香火钱,秦霁固然不信,也愿意诚心去一趟讨她开心。
采莲闻言正经起来,心想既是给老太太贺寿用的佛经,必然要去此地最享名的老君庙。这庙在山顶,路上来回就得花掉一日,请大师念诵要再加上两三日。
她掰了掰指头,惊讶抬起脸,“那小姐岂不是明日就要动身?东西我还没收拾呢。”
“现在收拾也不迟,我请安时已经跟祖母说了,只去两日,东西不必带多。”
“那也要好好收拾,少了总归不方便。”采莲腾地从杌凳站起,“奴婢这就去准备。”
秦霁欣然目送她出门,人影远去后,清亮的双眸中覆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窗楹正对着一株落叶梧桐,在声声蛩语中枯黄了满枝的叶。
不论多久过去,这里的一景一木,还是让她觉得无比陌生。拂过窗榄,淡淡的凉意浸入秦霁指尖。
这三年来,何家祖母对她极好,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表小姐名头的外人,可她待她却是关心备至,如亲祖母一般。
她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慈祥而怜爱,这样的情感太过热切。秦霁有时甚而觉得,她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这位祖母越是关切,秦霁越不好张口提离开一事。
既怕她伤心难过,也怕她不肯放自己走。毕竟——这府上所有人,都与她一道瞒了自己三年。
秦霁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从她想起自己名字那日,便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现在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既能顺顺利利离开,又不会让何家祖母伤心太久的时机。
好不容易等到前次何晟来信,信中他说会回来为祖母过寿,秦霁当日便写了一封回信寄给他。
她与祖母之间亲近,但与这个何晟,却并不熟稔。他常年在外地为官,后来见了面,待秦霁也只如远房来的亲戚。
两人联系变多只有去年大旱那几个月,现在事情过去,亦无事可再说。
现在想起,何晟最初见到自己时疏离客套的态度,无非是把她当成一个外人。
秦霁设身处地想了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祖母忽然从领了个外人回来当亲孙疼,的确很荒谬。
自己离开一事,应当也遂他的心意。若是能得他帮忙,祖母那边会好说话许多。
秦霁这次写信过去,是想试试他的口风,看他是否会与旁人一道来骗自己。
她原想拿到回信再去寺庙,成则体面离开,不成则一走了之。
只是连天过去也没能等到这封回信。到底是何家祖母的大寿重要,不论之后如何,这次送给她的寿礼,秦霁都想要好好准备。
秋风乍起,卷落枝头两片飘飘摇摇的梧桐叶,叶片在空中打了两个旋,投下的影子越变越大,悄然遮去满地夕阳。
已经入夜了。
运河去往黎州的河道上,浮着两艘蓬船,一前一后,隔了好些距离。
赵望站在船舷处,望向前面那艘慢下来的小船,几处都亮起了火把,那群人往外舀水的声响快要赶上摇浆。
他回身进到船舱,还未推开里面那扇厢房门,一股浓浓的药味先飘进鼻翼。赵望吐了吐舌头,闻着都苦成这样,亏得大爷日日都要喝,也不知何时才能停。
赵望敲门,听到一声“进来”方推门而入。
厢房里点了油灯,昏黄的光罩住了陆迢。他坐在桌边,正给面前的棋盘布子。一身素色长衫,外面搭着刻丝玄色披风,身形比起之前消瘦不少。
赵望拱手道:“大爷,何晟的船已经开始漏水了,咱们要这会儿赶上去载他一程么?”
从京城到江省这一路,他们都未挂上钦差的名头,有些暗访的意思在。
半路得到暗卫苦查来的消息,那幅画最早是从这何晟手里流出,且这人正要回去给祖母贺寿。
他们慢悠悠跟过来,已经跟了两日,再过几个时辰,船就要上岸了。
陆迢照着棋谱,指尖又摆下一子,“不急,等他们快沉的时候再赶上去。”
这合适么?
赵望脑袋卡巴,退出去后才明白,大爷不止是要这人上船,还要给他施恩。
尚未走远,又听得厢房里隐隐的几声咳嗽。
赵望望向手里空空的药碗,默默叹了一道。
当日的场景,至今回想还是心有余悸。
书房里话声戛然而止,他站在院中,不安到了顶点。
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后,不管不顾冲进了房里。
一进去,赵望眼睛就被地上还在流淌的红色给映满,他家大爷倒在一片血泊当中,脸色煞白,了无生机。
回到白鹭园,太医看过后暗中摇头,说话模棱两可,说是得看能不能熬过这晚。
那天夜里,一向对大爷少有过问的永安郡主在床边守了一夜,直到天将亮起,她在一众人的愁眉苦脸中摔碎了放凉的药碗,怒道要去砍秦御史。
话音落地,床上的大爷忽然咳嗽两声,醒了过来。他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去秦府外拦着。
重伤朝廷命官,按律当绞。御史深谙刑名,在下手之前,必然想好了自己的后果。
第二件事便是亲手写了一封告假书送去,彻底堵上秦御史自行告罪的路。将养几日之后,大爷便启程来了江省。
路上走的虽慢,终归是不利于养伤,赵望正想着,隔着舱壁,又听见里间的咳嗽声。
陆迢咳了许久,停下时,手中的素白帕子往外洇出几点梅痕。
他放下帕子,继续去摆棋局。
半个时辰后,陆迢的船经过那艘沉下一半的船,好心将船内之人接了过来。
陆迢这艘船上的陈设简单,乍看去平平无奇,何晟却被船舱里面未散的药味给提了个醒。这人用的好些都是名贵药材,绝非普通人家在船上能喝得起。
被请到陆迢的厢房门口,他整了整衣冠,自觉没那么狼狈后,方才踏进房内。
何晟对他抱拳,“多谢兄台相助,鄙人姓何,正要回乡去探望祖母,不想这船出了事情。”
“缘法自然,既被我遇见,怎有见死不救之理。某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不必挂在心上。” 陆迢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某到现在还没用饭,今日有缘,不知何公子肯否一道?”
主人家都客气到这个份上,何晟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
陆迢侧身招了赵望进来,“去备些好酒好菜,还有刚刚上船的兄弟,别忘了他们的饭食。”
长夜过半,暖酒和佳肴消去了船沉带来的不悦。何晟抬眼看向对面,此人穿着虽然普通,然而病容之下仍是仪貌堂堂,言谈做派的风度也是少见。
他心底平添许多亲近,道:“听兄台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来黎州可是有事要办?我的老家就在黎州,你若有不熟的地方,只管与我说,我必竭力相帮。”
陆迢执起面前的青棱壶给自己和他又斟满,“何公子豪爽,某再敬你一杯。”
何晟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了三巡又三巡,何晟支撑不住,一头趴在桌上。
这人是个不禁哄的,陆迢起身,拍了拍他的脸,不料何晟忽地抬手按在他手上。
“表妹……你……你就是我的表妹。”
陆迢眉心拧起,强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甩开了手。
暗卫送来的密信里,这个何晟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祖母,没有其他亲戚。
赵望从外进来,双手勒在何晟腋下,在把他拖出去之前问道:“大爷,可要搜他的身?”
陆迢蹙着眉,五指张开,手心朝上,语速比平时快上许多,“画绝非此人所作,先去端水来。”
赵望出去,重新端了盆水进屋,这才将放在地上的何晟拖走。
满桌的酒菜撤了下去,房内倏然变静。
烛盘里,烛芯还剩下一半。
陆迢阖眼,船桨拍浪的声音在耳中清晰起来。
今夜好长啊。
秦霁。
想完,他便轻嗤了一声。自己真是蠢,念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上千个日夜,她何曾来过一回。
从前能予他一夜好眠的人,现在留给他的只有熬不尽的长夜。
罢了,熬一熬而已。
该他受的。
船在翌日清早到岸。
何晟是被小厮们轮番给推醒的,他躺在厢房的床上,昨夜酒喝的太多,后面发生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县令,咱们该去辞行了,下船后就该回府了。”
回府?
何晟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表妹说自己近来总是做一些梦,心神不宁,自是不能就这么回府。
表妹只怕是梦到了过去之事,他以前盼着她快些离开,可是现在……现在更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待在府上,不时给自己来一封信。
何晟这么想着,摸向了怀中,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他面色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