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夜里,洗漱过后,秦霁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铺了两张纸,一张是印了花印的素心纸,年节时候,这样的帖子卖的最好,她从纸铺拿来的。
另一张则是普通的书笺。
其实不必口述,平白叫秦霄知道那么多。可她也明白李思言,他不想因一封信添出麻烦。
尽管被发现后麻烦的只会有她一人。
如此做派,比她还要小心。
秦霁才不要人口述,她信他。
第一封信笺写的是上元节祝词,她选了今年最常用的一句。
第二封信笺则更加简单明了,是她的答案。
*
上元节夜,李思言拆开她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寥寥八字,而他却看了许久,似是要将那纸看出一个洞。
俄而,这封信笺投入烛盘之中,化为灰烬。
拒绝别人这件事,秦霁一向拿手。此举就是为了掐灭别人的希望,她希望他好,因而拒绝得格外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秦府。
月河清乐早早相邀,秦霁这晚出门同她们一起玩,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柳梢。
进了屋,彩儿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到桌上,险些碰掉一个物件,她及时接住,细看是昨日永安郡主送来的锦盒。
“小姐,这锦盒你还没打开过呢。” 怎么说都是未来婆母的一片心意,人家又是郡主,怠慢了只怕不好。
彩儿居安思危,将锦盒递至秦霁面前。
秦霁的的确确忘了此事,却也不急。婚期定在三月,还隔着许久。
一直到深夜,彩儿她们都歇下后,秦霁才重新拿起那个锦盒。
回到京城许久,她不是没看到过永安郡主,但正式的见面,却实实在在一次也没有。
带着一点好奇,秦霁打开了锦盒。
里面放着一条红盖头。
云锦光滑,双面绣的暗八仙纹和凤凰交织,鎏金飞线,栩栩如生。
针脚细密周实,她和秦霄两双手凑在一起也绣不出来。
大红的云锦盛着流溢的烛光,窗口吹进一阵微风,映在秦霁眸底的一抹红也随之微微晃动。
晃着晃着,就到了出嫁这日。
盖头上的红色蔓延到各处,珊瑚红的缎带装饰着屋内大大小小的物件,就连她自己,也换上了嫁衣。
秦霁揉揉眼睛,很快被人捏住手腕。
彩儿惊呼道:“呀,小姐别动,好不容易才将这发冠戴上,当心前功尽弃。”
秦霁依言放下手,红色的盖头便落了下来,彻底挡住视线。
府外,迎亲的队伍排成长行,鞭炮声刚落,乐声便响了起来,如鼎沸一般,热闹不已。
几乎整个永昌坊的人都从家里出来,围观这从未有过的大场面,队伍中还有人往外洒糖,一伸手便能接住几颗。
秦霄早早就在等着秦霁,背她上轿时,他低声道:
“姐姐,咱们家离得不远,要是他让你不开心,你只管回来,我为你出头。”
他的肩膀已经比幼时宽厚许多,不再有昔日孱弱病态的影子,秦霁弯起眼眸,轻轻应了声。
“嗯。”
喜轿轻晃一下,被抬了起来。喧天的乐声穿过一条条长街,停在白鹭园。
轿帘被掀开,秦霁倾身向外,盖头下的缝隙被风吹大了些,底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面前。
秦霁晃了一路有些晕,一时觉得恍惚,攥住自己的嫁裙。
“别怕,我扶着你。”陆迢温声道。
他刻意放柔声音,温厚又有磁性,听上去莫名叫人安心。
她松开裙边,指尖搭进男人带着薄茧的手掌。
秦霁看不到陆迢的脸,故而不知他说话时是怎样的神态。
但今日来赴宴的一众宾客却看的清清楚楚。
平日里笑少性冷,话里藏刀的陆侍郎,在对自己新妇说话时不仅弯下了那杆笔挺的腰,眼中还盛满不可说的柔情。
他们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看着这副稀奇的场景。
“原来陆大人也有为美人弯腰的时候。”
“可不是?当初名动京城的王家姑娘倒在他面前,陆侍郎连扶都不扶,谁能想到如今……”后面的不必说出,几人刚刚都已亲眼见着——如今想要牵夫人的手,还得先哄上一句。
一个官员偏过头,以手掩嘴,小声说道:“日日一起上朝,我都没见过陆侍郎这般温柔小意的神态。”
另一个凑近脑袋,“别说你了,我在刑部与陆大人共事,两年下来,也不曾见他对谁有所动容。”
几人啧声称奇,又有一人掺和进来,与他们一样以手掩嘴,压低了嗓音。
“可不是嘛,别说两年,十几年了,我都没见他哄过谁。”
“十几年?”
先时说话的官员纷纷惊讶抬头,却见面前不是什么同僚,而是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狭眸微睐。
他们即刻噤了声,尴尬拱手。
陆迩摇开折扇扇了两下,“几位大人不要紧张,想说就说嘛,我这人就是话多,你们不要在意,我绝不会告诉兄长。”
说罢见这几人还是缩着脖子,只好笑笑,将折扇收回手心。
“罢了罢了,我去看新娘子去。”
他这是第二次来京城,上一次还是四年之前,那时只记得京城的姑娘极为蛮横,当时他还问过大哥一句,大哥那时没有回答,不成想他要亲自娶一个了。
白鹭园内,陆迢牵起了秦霁的手便再没放下,跨火盆,拜高堂,到了送入洞房的时候,众人起哄跟了过去。
陆迢平日酒宴上的相识,国公府来赴宴的亲戚,一众人等都到了新房外,其中陆迩和陆悦挤在最前,迫不及待要看看新娘是什么模样。
秦霁家中人口单薄,即便出门赴宴,也不曾被这样多的人盯着。听见附近喧闹起哄的人声,她蓦地有些紧张,指腹无意识在陆迢掌心划了两下,轻攥成拳。
陆迢抚了抚她的手心,拧眉扫一眼门外。
森森冷气让外面的人冷静不少,人声瞬时小了许多。
秦霁不知缘故,用只有两人间能听道的声音轻问,“怎么了?”
“不知道,大抵是他们说久了,现在嗓子疼。”陆迢转过身,又换上温和的模样,牵着她坐在床边。
其变脸之快令人称奇。
侍女奉上托盘,陆迢取出银制的喜秤,挑起面前那张红盖头。
盖头掀至一半,他忽地停下来,视线从秦霁身上挪开,转向门外,那里已经被堵了个严实,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陆迢手中的喜秤又往上挑了挑,红色盖头掀过鬓角,露出新娘的半张侧脸。
乌瞳雪肤,丽质绰约,仅仅一个侧影,便足以叫人惊叹。
这回不用陆迢去使冷眼,外面的人声自然而然便消了下去,众人屏住呼吸,等着那碍事的盖头被揭下来。
陆迢却不再继续,放下喜秤,盖头重新落了下来。
小气至斯!
围在门口的人一面咬牙,一面识趣地散开。
唯有陆悦和陆迩呆在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他们的嫂嫂,怎么这么眼熟?
新房内,陆迢俯身,“我还要去招待他们,多宝格后面有个食盒,若是里面的吃食不喜欢——”
“知道了,我不用你管。” 他的话有些多,秦霁不知还要听到什么时候,索性打断。
他们只是奉旨成婚,做戏做成这样未免太过。
陆迢唇角抿成一条线,讪讪停下。
她分得倒是清楚。
他直身出了门,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秦霁微微松懈下来,掀开了盖头。
新房内的侍女未见多怪,一个去取食盒,一个步至秦霁身边。
“夫人,奴婢叫紫荷,另个叫紫棋,以后便在您身边服侍,您有何吩咐只管告诉奴婢。”
说话的侍女长了双月牙眼,尤为恭敬的态度。
她和另几人早在月前就得了松书的吩咐,几乎是千叮万嘱,以后务必要服侍好夫人。今早大爷又当面提了一句,不敢不对秦霁上心。
秦霁听到“夫人”二字,顿时头皮发麻。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听到许多声这个词,她便浑身都不自在。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自己呆会儿。”
紫荷与紫棋对视一眼,紫河道:“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夫人有事只需摇铃,奴婢们便知道了。”
“嗯。”秦霁不动,想起环儿也跟着来了,刚刚被留在外面,于是对她二人道:
“我的丫鬟还在房外,你们领她去歇息罢,别落了她的晚饭。环儿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次陪嫁带的是环儿,彩儿早就到了许人的年纪,前几日放了身契,日后便在秦霁的纸铺干活。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秦霁心里总算好过了点,转眼打量起这间新房。
紫檀木彩漆拨步床,芙蓉花色的帐幔用银钩向两边钩起,目光绕过此处,外面立地的烛架,燃着龙凤高烛,照亮了整间房。
烛架后是一座漆嵌园林花卉画屏,边角镶玉,贵气典雅。
其余桌椅陈设皆如这张画屏,与秦霁想的不同,没有满目喧闹的红,就连床上也没有铺什么红枣花生。
除去帐幔,灯烛,还有她身上的嫁衣,这间新房里,再看不出任何一点新婚的影子。
陆迢这人,果然没有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