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32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过过,难过她几乎要放声大哭。

  司朗老泪纵横,巫医围在姬无虞身边,原来姬无虞已经中毒过深,不省人事了。

  就在此时,人韦发现了燕山景:“哦……燕姑娘?你没事吧?”

  所有人都看向燕山景,燕山景倚着门框,左手不断地往下滴血水,她舔了舔嘴唇,看向姬无虞。身后站着燕白。

  她又一次连累了他,她的手是持剑的手,他的手也是执弓的手。

  南理人的表情各异,弓虽一会看看世子,一会看看燕山景,心里说不出来的怪异和着急。人韦有些后悔刚刚叫住了燕姑娘。

  其他人么,巫医正在看姬无虞的手,蛊师则焦急地围观着,一个长者冲出来拉住司朗:“这件事,要不要禀报司夫人和姬大人?”

  燕白是唯一站在燕山景身后的,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明白怎么大家的表情这么难看。

  司朗的脸色最难看,但他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他盯着燕山景的脸,盯得她低下头。

  司朗冷声道:“尽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否则连累的还是阿虞。若无能力,就不要逞强,早点叫上我们所有人,谁都不会伤。小姑娘家家,那么多仇敌,看来中原武林是很危险。”

  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最后一朵菡萏,已经气绝身亡。两个刀卫架起这个人,不客气地撞开燕山景,燕山景闪开,默默退出房屋,放下几个菡萏们身上找出的药瓶。

  燕白拽了拽姐姐:“咱们走吧。南理人真是小气,怎么不给你包扎一下。”他不明所以。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了,但大概还是被耳力极佳的司朗听到了。

  司朗合上门,面无表情地看向燕白:“气量最大的南理人舍得送自己的亲孙子为他人死,我们还是气量小一点为好。”

  燕白哎了一声:“司大叔?这是怎么啦?”

  燕山景摇头:“走吧。”

  司朗冷声道:“他的父亲即将过来,亲自为他取蛊。老实说,这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取蛊后,你何去何从,就和我们关系不大了。阿虞因为这个丹樱蛊,寝食难安了不知道多少年,又因为你的小小任性,又上当受骗了不知道多少年。你有些良心,就别阻拦取蛊的事。你仇家甚多,保重安全吧。”

  司朗说到后面,已压抑不住情绪,他这番话,让燕白心惊肉跳。

  燕山景听出他话中的强烈不满,她深吸一口气:“取蛊,亦我所愿。”

  司朗嘲讽道:“哦,果真小女子的心思千变万化,前些日子阿虞还信誓旦旦说你喜欢他,原来你也是要撇清关系。那就如你所愿。你的伤口别拖了,尽快去诊治吧。”

  燕山景不管身后的燕白能不能追得上,奔过去寻找崔霁,崔霁一见她左手情状,吓了一跳,急忙打开瓶子挨个嗅闻,分辨出解药,给燕山景敷上,伤口果然不再恶化。崔霁又加上其他性情温良的药草泥给燕山景抹了,缠上绷带。大功告成后,在场三人都长舒一口气。

  燕山景坐在竹床上发呆,抱着自己的膝盖,而燕白笨拙地抱着姐姐。

  燕山景想擦掉眼泪,但眼泪越擦越多,她咽了咽嗓子,竭力控制,眼泪还是冒了出来。

  燕白见状,便认真道:“姐姐,伤口疼的话,你要不要把我当成娘,我给你唱个歌?”

  燕山景知道他是故意逗人笑,便配合勉强笑道:“性别不对啊。”

  “哎呀,性别不重要啊。我在南理外城的时候,有的小孩被毒虫叮咬疼得睡不着,他们的妈妈就一边奶孩子一边唱歌,我也给你唱首歌?”

  燕白果然轻声哼了起来,他声音沙哑,拍着姐姐的胳膊,可燕山景越听越不对劲,还是崔霁忍不了打断他:“小燕少侠,你唱歌跑调。”

  “是吗?可以前师父说我唱歌和父亲很像。原来爹是一边瘸腿一边唱跑掉情歌把娘追到手的。”燕白笑道,他继续轻轻拍着姐姐,“想想开心的事,伤口就不疼了。”

  燕山景看看燕白,看看满脸担心的崔霁,撇了撇嘴,终于放声大哭,眼泪决堤,燕山景伏在弟弟缠满绷带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抽抽噎噎。

  燕白和崔霁都没见过这样的燕山景,两人都束手束脚,不会安慰,只能默默看着她哭。

  不久后,崔霁不再听到燕山景的哭声,他转头看燕白,燕白朝他比了嘘:“她睡着啦。”

  崔霁轻声道:“刚刚的药物里有安神作用,她睡着了也好。”

  燕白留在竹床边守候姐姐,等她彻底睡熟了,整个幽阳谷都睡熟了,燕白轻轻带上们,他坐在竹栏杆上,手持短竹笛,颧骨受伤后,他有些使不上劲,所以他的笛音断断续续,清脆而不悠扬,时隐时现,像被夏夜的谷风吹断了。

  他的笛声近了,他人就近了,他的笛声远了,他人就远了。

  他靠近关押鸦雏色的暗室,里面的人微微有些动静。他的笛声越来越轻,轻到近乎没有了程度,可同时摘月斋中人,暗室里的女子已听清了笛声中的含义。

  这是一个比她等级高得多的人。她并不是副斋主,她的代号也不是鸦雏色。她只是一个路过九蛇山争斗,想跟在身后捡点消息,晋升等级的小探子。她骗走了朱颜落手里的偃甲,又前往幽阳谷,想听听南理秘辛。

  被抓住时,她想到摘月斋没人知道副斋主究竟是谁,她脱口而出谎称她是副斋主。负责审问她的南理人根本没有相信,她自己也觉得那是个可笑至极的谎言。

  然而后面真的有四朵菡萏来救她了,甚至连八千里路也要来。那几个来探的马前卒和她关押在一起,见到她,都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谁是副斋主,却感觉对面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探子。

  马前卒们探错了消息。可是副斋主真的不在斋中,斋主也不在。

  这些人常年累月一直都在幽阳谷探听消息,听到什么副斋主的消息,信以为真,上报听风楼,四朵菡萏、八千里路都是这样得到了错误的命令。

  那么副斋主在哪里呢?

  燕白的笛声吹得很轻快,暗室里的女探子只觉得喉中腥甜,不知不觉五脏六腑全都被震碎了,她倒下了。燕白的笛声戛然而止,他转了转笛子,哼着歌回药室,天快亮了。

  燕山景醒来时,头疼欲裂,而绷带人燕白正在磨木头片,又在捣鼓他的偃甲。没发觉她醒了。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媚娘,她见燕山景醒来,端来碗鸡汤,一边轻声哄她多少喝点,一边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清扫。

  燕山景头昏昏沉沉的,她下了床:“姬无虞在哪里?”

  燕白如梦初醒般转头:“他好像还没醒。不过有个好消息。”

  媚娘抢先道:“那个女探子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像是自行点了死穴,反正死在牢里了。”

  燕白嗯了一声:“她留了一墙乱七八糟的话,可能都是她想出去后发的消息,都是些谣言。”

  燕山景看向媚娘和小白,点头应声:“哦。”

  “我去看看姬无虞。”

第42章 二选一

  燕山景看着手上的伤口发呆,她心乱如麻,紧接着南流睢也进来了,燕山景终于有个人能问问姬无虞的情况了,南流睢苦笑着摇头:“世子伤得比你严重一点,不仅有和你一人一半的手伤,胳膊也伤了。毒药不至于令他昏倒,但巫医们却给他喂了许多安神汤药。这大概是司朗的主意。现在还没醒。”

  南流睢脸上有伤,燕白稀奇道:“祭司大人,你被打了吗?”

  南流睢嗯了一声,原来司朗直接一拳砸向了他。原因不明,大概是他帮燕山景说话了吧,又或是因为他作为姬太君曾经男宠的身份激起了司朗的新仇旧恨。

  “我听闻,姬无虞的父亲,姬大人要前来幽阳谷?”燕山景迟疑开口。

  南流睢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师弟……不,姬大人的性格平和,就算他真来了,小景你也不用太担心,他绝对不会为难你。他这次过来,目的也绝不可能是为了处理你们的婚事,大概是因为天巫神和姬无忧相勾连,姬无忧又捅伤了阿虞。兄弟相残,邪教肆虐,都比你们的事更严重。司朗言过其实,吓唬你小孩子呢。”

  “再说,他未必会来。姬无忧下落不明,天巫神教偃旗息鼓,当时很严重惊动了他,如今情形么,他来的可能变得很低。”

  燕山景并未长抒一口气,她总有一天要见到姬无虞的家人的。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恐怕都不会对她有任何好感。姬无虞一而再再而三因为她受伤,而她甚至没有打定主意何时能和姬无虞完婚。那两位长辈,燕山景都不想见到。

  她的当务之急仍然是姬无虞的手伤。她自己清楚,她的伤口虽然敷了解药,照样痛得钻心。她时不时搓揉着手臂上方的位置,缓解疼痛,她在竹屋里转了几个圈。天气并不热,可因为疼痛,她还是出了一身汗,面色苍白,没有任何头绪地转着。

  她在药庐中等了很久,等到窗外排满乌云,挤在窗前,挤在心口,山雨将来,燕山景听着屋子里燕白断断续续的笛声,他进进出出,没一刻安静,人是不着调,笛声也不着调,盘旋在潮湿的竹屋里,燕山景时不时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克服疼痛。

  无济于事。

  她疼得想给自己一闷棍的时候,弓虽的脑袋探了进来,燕山景猛地回头。弓虽平时总没遮没拦地说话,眼下却声音很低:“我哥让我和你说一声,世子醒啦。”

  燕山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很快她又坚定起来,她直奔姬无虞的房屋,不管走廊上每五步路就有看守的南理人的目光,他们全都盯着她的脚步。

  燕山景长驱直入,直接推开姬无虞房间的门,心跳砰砰,她和姬无虞一对视,脸上才露出笑意:“没事吧?”

  他有没有事,她最清楚。

  燕山景的手痛得她抓心挠肝,姬无虞怎么会没事?

  姬无虞看向她:“没事。”

  她知道,他一定会说没事。

  司朗瞪他一眼:“伤成这样,硬说没事?!”

  姬无虞无奈地接过舅舅手中的药碗:“舅舅,你觉得这样说话好吗?”

  姬无虞有很多暴跳如雷的时候,可在此时,他却流露出这样的语气。不仅是劝慰,还有隐隐的指责。

  这层指责让司朗感到失望,他曾因为阿虞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在燕山景面前,他执拗得出奇。姬太君和茶剑道人抱走年幼的姬无虞时,妹妹就说,他早晚会因为别人和她为敌,出现这样的局面,司朗和司夫人都有预料。

  可妹妹为何将这个难题给他做?寒心与为难使司朗望而却步,他不是他的父亲,他收手了。

  司朗用南理话朝姬无虞说话,姬无虞喉咙里涌出一串低沉而圆润的陌生语言,这都是燕山景所听不懂的。

  司朗看都不看燕山景,撤走了房中所有人,留下二人独处。

  燕山景坐到姬无虞床前,她原本是一块经历过千万次打磨的白玉,可此时,燕山景失去血色的嘴唇使她如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禽羽,姬无虞想捉住,可命运如风,从四面八方来。他隐隐感到不妙,她还没有说话前,他就感到不妙。

  姬无虞要捉住狡猾的狐狸尾巴,要捉住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白羽,他笑了一笑:“喂,你之前还说要取出丹樱蛊。你该庆幸吧,还好有丹樱蛊,否则就死在他们手里了。你还有我这个垫背的,不用愁了。”

  燕山景抬起眼睛,轻轻松开他的手:“对不起。”

  白羽从姬无虞的手掌心里飘走了。

  “我以为你会先说谢谢。”姬无虞舔了舔嘴唇。他心底潜藏的爱恨的深潭水,曾经被他竭力压了下去,可现在又咕咚咕咚地涌了出来。

  燕山景郑重其事地提出要求:“取蛊不能再拖了。”

  “你什么意思?”姬无虞已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不甘心地再问一遍。

  燕山景将自己裹满纱布的手轻轻放到他的手上,她心意坚决。

  她和姬无虞是感同身受的痛苦,心照不宣的纠结。

  她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明白。

  姬无虞急切道:“你是因为我舅舅的话吗?其实我父母的想法不能左右我的看法。”

  “我父亲……我根本想不到他会来。他眼睛里只有求生问道,苍生鬼神。就算他会纡尊降贵关人间事,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他只喜欢弟弟。所以,我不会听他的,他管不着我的事!”

  燕山景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她知道他是三兄弟,也知道他曾经和他姬无忧兄弟情深,知道他很爱护他的弟弟。但不知道他的父亲,居然会在兄弟之间厚此薄彼。姬无虞一句也没提过,就像他在九蛇山默默咽下了为她生死的委屈。

  “你父亲很偏心吗?”燕山景轻声问道。

  姬无虞垂下睫毛:“我从没有生活在父亲身边,弟弟得到过的,我从没有得到过。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大哥捅我一剑,可舅舅还说,让我别赶尽杀绝,大哥死了,母亲会伤心的。可我受伤中剑,母亲就不伤心吗?”

  他听得出燕山景语气中的错愕和怜爱,以前他有他的自尊,他不想和燕山景提他的家中事。可她要取蛊,下一步会是什么?燕山景像深潭水面的涟漪,姬无虞需要不停地拨弄水面,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不介意揭开他另一个伤疤,去修补他岌岌可危似乎刚结了一层薄痂长了一点粉红色的新肉的伤口。

  燕山景此时此刻才将很多事想得更深更明白。姬无虞家中的三兄弟,可能老三和他不是一个母亲,老三得到了父亲的垂青,老大则受母亲的荫庇。姬无虞并非一无所有,他有家公和家婆,茶剑道人和姬太君撑起了他童年,将世子的责任交给了他。

  家公家婆教给他的一切,是姬无虞的根基,包括对她的执念。

  “来九蛇山之前,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立刻取蛊,甩脱这个烦人的东西。”姬无虞认真道,“可是我见到了你,我就不恨你了。我不要取。这些决定都和我父母无关。”

  燕山景皱了皱眉头,姬无虞的执着与决心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就像姬无虞有他的执着,燕山景也有她的为人处世之道。父母的事,她很抱歉,但爱莫能助。她想抱他,但怕引起他的激动。她看到他的手伤,内疚而坚决。

  “阿虞,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第三人的想法没那么重要。”燕山景轻声道。她的道理很朴素,也很简单。就像她很多次出剑,都只是出一个“一”字。燕山景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伤口,但她在丹樱蛊的事上,还是要出这个一。一中取直,她直视姬无虞的眼睛。

  “嗯。”

  “可正是因为丹樱蛊属于我们两个,就意味着谁都不能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