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36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丁悯人的时代,早在我出生之前。甚至师父他老人家出生前,丁悯人就不在江湖上行走了。她出身贫苦,据说是东滨人,曾经打鱼为生。她扬名于中原,天纵英才,以身法剑法神出鬼没著称,极难应对,她好劫富济贫,一世豪杰,天下为公,无私无己。她居然葬在春拿山吗?她那样仗义疏财的落拓侠客,居然会大费周章给自己修陵寝?”

  姜岭叹气道:“总而言之,你父母当年到底在做什么,你也知道了。你若想再去探个究竟,反正阿镜也回来了,你若离开,长歌剑馆也不至于无人……还有芜鸢城的雪廊姬氏……”

  燕山景连忙打断:“我不会离开的。我不走。”

  父母的事是父母的事,她对偃甲不感兴趣,也对百年前侠客的坟墓丝毫不关心。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早和她没关系。

  姜岭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捋了捋胡子:“哦,既然留在长歌馆,就不能闲着。”

  “啊?”

  “不然呢?吃干饭?”姜岭瞪她一眼,“你该有继承人了。我选了两个伶俐听话的小弟子,天分不错,你先教他们基本功和长歌剑第一式,之后他们入门便继续学,不能入门便以老带新,总有能入门的新弟子。反正你和南理的小子闹掰了,又不嫁人,有的是时间。阿镜也能帮你的忙。就这么说好了,明天阳非阳奇就去报道。”

  原来姜岭一直在这等着她。燕山景张了张嘴,姜岭已打着哈欠飘然远去,半句话也不和她商量。

  阳非阳奇两个七八岁的小童子第二天来报道,都是白嫩嫩的好娃娃,眼睛滴溜溜转,勤奋刻苦,格外喜人。燕山景招呼孩子们过来吃西瓜,刚挪开一瓣西瓜,才发现盘子里多了张纸条。

  “天巫教主已死,雪廊胜。”

  听风楼主言出必行,得了消息真给燕山景送来了。燕山景反覆咂摸雪廊胜三个字的含义,想再品出平安二字。她盯着那张纸,便提笔写信了。

  她很少写那么长的信,这次却格外絮叨。她写了很多净山门的琐事,就如他当年写信一般。新来的小弟子们,胖猫两只,莲蓬糖藕,还有等他回信的她。

  她等他回信,每天都会睡七个时辰,起来后先和上武堂的阳非阳奇打招呼,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燕白捣鼓他的木头片石头芯,观棋坐在他旁边看他,燕白看观棋的眼神快能滴出蜜来,说话格外温柔格外让人牙酸。

  燕山景路过这对小鸳鸯,背着背篓下山打麻将,麻将散了再从葫芦州装满瓜果背上山,去看看驿站里有没有她的信。

  没有就回去切好瓜果,这时正好阳非阳奇散了学,她等邬镜做饭,偶尔亲自颠勺,五个人一起吃了饭,小白观棋纳凉逮萤火虫,她教两个孩子学剑,休息间隙她又溜出去看驿站里有无消息,还是没有。

  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都没有。

  还好,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新的生活趣事,燕山景又提笔写信。从来都没有回音,燕山景从山下打完麻将回来,走进驿站,驿馆人都认识她,头也不抬:“没有,有的话我们亲自去送吧。”

  饶是这样,燕山景还是每天去看,怕别人知道,只远远地看一眼。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在还有两个小童子练剑,她有事情可忙。否则她真怕她亲自去一趟南理。

  听风楼主承诺的探子并没有来。东滨九雷岛又出了事。一伙害人的蛊虫通过黑心的商贩到了东滨,据九雷岛的人说,姬无忧也在那里。教主死了,他居然从西南郡流窜到了东滨,漂洋过海,落地为害。九雷岛的大小姐拜托她联系南理人,他们第一次处理和蛊有关的东西,经验不足。信到了燕山景手里时,她有些忐忑,但还是发了消息给芭蕉雪廊。

  雪廊中人要去东滨,从西南郡净山门中转,顺路来拜访她。

  燕山景那日从日出时分开始等,等到日落的时候,来的却是笑嘻嘻的弓虽。

  燕山景请弓虽在葫芦州吃了顿晚饭,她就着阳春面吃完蟹黄包子,把糖莲子一颗颗往嘴里扔:“燕姑娘,天巫神的教主已经死啦,现在只剩下找大公子这一件事了。”

  “……那,你们世子,他恢复得如何了?”燕山景手上的毒已愈合。

  “还行啊。芜鸢城他又伤了,不过他回去养伤一个月,好多了。”

  她夹了一筷子糖藕,藕丝拉黏,弓虽拍了拍脑袋,“我记得世子要带句话给你,但我忘了他想说什么。哦,现在想起来了。”

  燕山景默然低头。

  “他说不要写信来了,既然你当初想得很清楚,就不要再犯糊涂。他不会再藕断丝连。”

  燕山景弓虽就此别过,弓虽带着人前往东滨捉拿流窜在外的姬无忧,却无功而返。不是人没抓到,而是作恶的根本不是姬无忧,只是姬无忧当初的一个下属,偷了姬无忧的废稿装腔作势。姬无忧仍下落不明,这真不是个好消息。

  这事之后,燕山景就和南理那边失去了所有联络。

  姬无虞毫无音讯,燕山景在夏末秋初,鬼使神差给他寄了一把弯刀,驿站的人刚走了半个时辰,她就后悔了,她骑着马在后面追,从残阳如血追到新月如钩,也没有追回驿站的人和她的刀。

  燕山景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她那天差点就到了九蛇山脚,但还是止步不前。她隔了一座山,能看到九蛇山的峰头。

  这已是秋天了。

  燕山景启程回净山门,驿站的人带走了她的弯刀,却带回了一个盒子给她。

  盒子不大,她打开,里面是她写给姬无虞的所有信件。一共十八封,尽数退回。

  最上面一封,是很多年前,她烦死那个南理的正经小古板写下的讣告。

第47章 秋去也

  燕山景捏着信,很快就要中秋了,月是将圆不圆的不圆满,她坐在山门中院子里的秋千架上,前前后后地摇摆着,可一点风都没有,她的头发安静地垂在脑后,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燕山景眼睛又酸又痛,看来是着了风寒了。

  她回里屋,将信盒锁进柜子里,和九年前他的信件礼物放在一起。她将自己的信放在最下面,被他曾经密密麻麻郑重其事的问好消息们压着。

  燕山景面无表情地锁住了柜子,她在晚上教阳奇阳非学剑时将钥匙从手中滑落,身后是万丈峭壁,苍苍青松。

  淑真淑贤又胖了,抱在手里格外坠手。它们两个正在贴秋膘,毛都厚了。小弟子阳奇阳非长高了一点,要做新鞋,要穿新衣,小孩一天一个样。燕白终于能行走跑跳,只是脸上多了很多伤疤。观棋没嫌弃他,但私下里却对燕山景说,小白和从前不一样了,哪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邬镜总拿着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沙沙地扫地。秋雨过后,秋蝉销声匿迹,清早起来,燕山景能呵出白雾,邬镜坐在院子中的石阶上,煮了一大壶薏仁茶,人人有份。

  邬镜气色稍微好了一些,他抱着腿发呆,燕山景坐在秋千上发呆,两个人都手捧热茶,看笑了观棋。观棋朝燕白耳语,燕白一边摩挲观棋的手,一边笑。

  燕山景问道:“你笑什么呢?”

  燕白直言:“刚刚观棋和我说,你和镜师兄很配。”

  观棋朝燕白翻了下眼睛,燕白装死摸猫,燕山景听了淡淡一笑,没什么表情,邬镜就更没反应了。观棋没头没脑道:“反正比南理世子强。”

  燕山景一挑眉,低头喝茶,观棋不喜欢姬无虞,她早就知道了。观棋认为南理男人会下蛊,前段时间燕山景风寒发烧咳嗽,都是他害的。可能观棋认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所以乱点鸳鸯谱。好在邬镜也不往心里去。

  阳非忽然道:“我也觉得!燕长老和镜师叔像长歌馆的爹爹娘娘,我和阳奇私下都……”阳奇一把捂住阳非的嘴,两人连跑带跳上武堂去了。

  邬镜这时才看了眼燕山景:“他们学艺不精,废话却多。”

  燕山景摇头:“不着急。才学了三个月,不入门也没事。”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三个时辰就学会了长歌剑的第一式。”邬镜收拾茶盏。

  “可我后面六年都没有精进,一直在第七式。”

  邬镜冷笑道:“别精进更好。那个人就是死在了第七式上。阳非阳奇学不会也好,最好一直蠢下去,长歌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武功。”

  他冷不丁的恶毒,扎人。

  “又钻牛角尖?”燕山景随口道,她抱着汤婆子回屋,“阳非阳奇学不会,总有人要继承的。否则若我死了,这武功就真不存在了。”

  “别说那些了,进来搓麻将。” 她拥着被子,淑真淑贤都和她挤一床,燕山景在这年深秋,生活和往年一样,她拉上观棋小白邬镜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邬镜此时又正常不少,这样子过下去,不是也挺好?

  燕白输了一圈后,捏着下巴:“晚上吃炖锅吧,把菜都丢进去,省事。年糕是新打的,是一块炖了,还是蒸了吃个甜香?”

  邬镜嗯了一声:“都行,我想做梅菜扣肉。中午还有锅巴饭,一起烧灶热了吧。”

  两个人舍下麻将牌,进小厨房去了。

  观棋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真不考虑,邬镜?”

  燕山景一把抱住观棋:“你怎么胡思乱想?”

  观棋低下头,她是结巴,所以说话一字一顿,此时吐字格外郑重:“我爹,想让,我和,燕白,订亲。”

  燕山景啊了一声:“我一会去和小白说。你们年纪小,订婚的确是最合适的。”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几个月一过,观棋和小白都走到定亲这步了。而姬无虞……不提也罢。燕山景心中纳闷时光如箭,观棋自行离开练剑,燕山景叫上弟弟商量婚事。

  燕白一听这消息,竟不是喜出望外,而是表情古怪。燕山景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受伤都是观棋照顾你,你不总和我说有多喜欢观棋吗?你怎么啦?”

  “可是,我们才十六岁。真能定下来吗?”燕白犹豫道,“我还要继续研究偃甲,观棋曾跟我说,想做游侠。你也知道她剑术不过尔尔,她若许了婚配,净山门的资源就落不到她头上了。我看,这事言之过早。”

  燕山景不敢置信:“你说话真是难听啊。你们定了亲又不是立刻就要生娃娃,观棋怎么不能练剑了?她想做游侠,又碍着你研究偃甲什么事。”

  “我……要娶观棋的话,自然一千个好,一万个好。”燕白忽然低下头,“不碍着我什么事,观棋对我恩重如山,就是真碍着了,我也没有话说。我去备礼拜访下乔督学吧。”

  燕山景意外他的态度松动:“怎么又说好了?那你刚刚是在干什么?”

  燕白站起身,挠了挠脸,“没,反应过来了,犹犹豫豫多伤人心啊。一万个合情合理的但是都不如一个冲昏头脑的好叫观棋安心。”

  燕山景怔了一会儿,心头是后知后觉的苦。无论是黄连苦还是莲心苦,但已过了起莲藕的季节,藕断丝连再也来不及。

  院子里响起了声音,阳非阳奇两个人又是追逐打闹地跑了回来,燕山景有时候纳闷,她当年学剑的时候,从早到晚,回来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这俩怎么天天像马驹似的跑得那么欢腾。

  阳非的笑脸先冲进了屋子里:“师姑奶!有东西给你!”

  阳非摊开脏兮兮的手掌:“看!我们两个又是新弟子头名!”

  她手掌心里是姜岭发的小檀香木牌,他俩连拿了三个月了,阳非阳奇换着拿。

  燕山景依稀记得,这样的牌牌,她有好几十个。

  阳奇的脑袋叠了上来:“我还有东西给你!”

  燕山景伸出手:“不会是你也是头名吧?”

  阳奇猛摇头,他从身后搬出来个重盒子:“驿站的人送上山了,我和阳非搬了一路!好重好重,这什么啊?”

  燕山景盯着那南理花纹的盒子就心里发毛,她哎呀了一声,仰面躺在床上,淑真喵呜一声窜开了。

  她拿出其中信笺与信物,心中石头轰然落地。

  姬无虞终于腾出空来净山门退婚了。预计冬至左右来访西南郡葫芦州,大约司夫人生怕他后悔,所以遣了许多人上山来退亲。这盒子里装满金银信物,是旅费。

  围观的燕白摸着猫猫,点头:“挺好,你俩玩完了。”

  燕山景也感觉是这样,既然如此,他上山取蛊退婚,一气呵成,她也不必太在乎。就算心中有伤口,想起那个人名还是一阵舌根发麻黄连入酒的苦,但再想也是徒劳无用功。她确认了,就安心了,安心完,她吃了顿晚饭,泡了个热水澡,倒床就睡。

  深秋过后,是初冬。

  观棋养的仙鹤被冻得向食物屈服点头,在长歌馆的院子里踱步嘶鸣,冷了就钻进棚里避寒。一夜过后,这些飞鸟又没了踪迹,只留下雪地上的爪印。但是不要紧,晚上冷了,它们还会回来的。

  燕白和乔督学商议好腊月初八订亲,本该是喜事,但两位少年都在暗中犯难,观棋一边挑喜糖一边向燕山景倾诉:“小白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燕山景吃了块云片糕。“昨天阳奇还跟我说看见你俩搂在一起,你们俩也注意下影响。”

  “接吻不对劲。”观棋冷不丁道。

  燕山景猛地噎住,噎得瞪眼睛:“我的好观棋,你也太直白了。”

  观棋正色道:“不开玩笑,风格不同。”

  “可能他长大了吧,不是小孩亲吻,碰碰嘴皮子就完了。”

  观棋思来想去,便没说什么:“算了。”她随手将云片糕抛出去,喂给那些冬困的肥仙鹤。

  净山门在准备张灯结彩进腊月前,即将在冬至那天举行一年一度的弟子考察。这一年净山门招了两轮新弟子,春天一批,夏天又一批,特训期合格后成了正式在册弟子,但得过年关这一关,才算正式入籍,能领的年货都多了。

  除了普通弟子们会关心的入籍考试,像阳非和阳奇这种拿了几次月试头名的小萝卜头,最兴奋的就是决战出谁是萝卜头大王——这是燕白的话。

  姜岭声如洪钟,说了许多让阳非阳奇热泪盈眶热血沸腾的话。燕山景坐在师兄旁边,竭力克制哈欠,她身边清一色的老头,老头子们一把年纪了,还挺看重年关大考,尤其是沧海长老,他前几位爱徒背刺他几刀,他这人古道热肠,一次次为儿徒们呕心沥血,今年他手底下的小孩儿们都十分爱敬他,他也重视。

  燕山景不在乎这个年关大考,她更在乎年关大肉饼,葱油和了鸡蛋牛肉馅儿,裹在软面团里,进炉子前厚厚的,出路子后扁扁的脆脆的香香的焦焦的,这是净山门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珍馐馆大饭堂里唯一让燕山景觉得称得上美味的菜色。

  她去饭堂打了两个饼子,喜滋滋地啃了一口,忽然想起来,哦,姬无虞不是也要在冬至这天来退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