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阳非突然大叫一声:“那是镜师叔的剑!给我!”他追着搬东西的小弟子跑出去了。
燕山景招呼姬和过来喝热牛乳茶,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抿了一小口,便凝视燕山景的眼睛:“燕姐姐,你真不记得我哥哥了吗?”
“记得名字,记得脸,其余都不记得。”
“你们很像。”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姬无虞和燕山景很像。燕山景听起来很别扭。
“他也这么说吗?”
姬和微笑:“我没想过会这样……不过丹樱蛊既然能让你们生死相依,也会让你们一同铭记,一同遗忘。这是天神的想法,凡人无法违背。”
燕山景默默想,她和姬无虞明明就是在双双扯谎,看来南理的这个天神不怎么厉害。不过她这样也算歪倒正着了,一个记得一个不记得,确实很奇怪。为了周全姬无虞的谎言,她的谎言也得维持下去。
姬和正还要说话,被里面冲出来的司绯弓拦腰抱走,姬和趴在表姐的肩膀上,朝燕山景挥手告别。绯弓一把打掉他的手:“挥什么手?我们又不和她一起,都是坏人!比戴胜鸟还臭……讨厌死了。”
阳奇从里屋出来,她拍了拍燕山景肩膀,燕山景对这个孩子颇为内疚,她一刮师姑奶眉头:“镜师叔安葬好了吗?”
“嗯。”
“师姑奶,我不去芜鸢城,拜托你把这个转交给小司。我弄坏了小司的珠花,一直想赔她一个,但是见到她我就不想和她说话,只能让你转交了……拜托了!”
燕山景魂游九天:“你找姬无虞干什么?什么珠花?”
“师姑奶!你听错了!不是小姬,我怎么会称呼世子小姬呢?是小司……司绯弓。”阳奇急了。
燕山景张了张嘴,哦了一声。小司只能是司绯弓,还能是谁?
她讷讷收下珠花,观棋去找她父亲说明情况,至今未归,想来是遇到了麻烦。乔督学性情和观棋如出一辙,是个沉闷守成的中年人,观棋主动禀知,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同意观棋以身涉险。而观棋又寡言而执拗,想必这对父女正僵持不下。
燕山景想,无论观棋去不去,这趟芜鸢城她都会去。不管是为了观棋讨个说法,还是为了弄清燕白的秘密,她都不能再把自己关在长歌馆的天地里。一退再退的苦,还没尝够吗?况且,小白不是小白,对她的冲击不比对观棋的小……他是她弟弟啊,她唯有他一个亲人了。他到底是死在净山门,还是死在九蛇山,还是死在了来找她的路上,她都想知道他身在何方。
燕山景收拾好东西去拜别掌门,她只带上一个很轻的包袱,钱带够了,其他的路上买,再加一把长歌剑,也就够了。她飞身上山道,却走向和姜岭的掌门武堂截然相反的方向,她要见的人不是师兄姜岭,是她的师父乔信苍。
每个人都有最初的回忆,母亲充盈的奶汁常常是最本味的甘甜,摇晃的拨浪鼓是声音的开始,而燕山景追寻到最初,依稀又闻到乔信苍略带汗馊的后背。她趴在师父背上,被他一路带回净山门,在师父的背上,看过河谷红日,见过山门冷月,又被他牵着手介绍给净山门的所有人,即她是山字辈的最后一人。
痴症多年的师父此刻该坐在斋堂的摇椅上,盖着毯子打盹吧?
她只是很想见他,想看看他苍老的面容,听听他昏老的呼唤,即使她甚至分不清他的小燕是喊燕蹀躞,还是喊燕山景。
“小燕,你要收敛脾气,切勿与山门弟子再起冲突。”
五岁的燕山景困惑无比,她从未和同门起冲突,这个再字从何而来?
“小燕,不准再碰木匠的活,你是乔信苍的徒弟,不是鲁班的传人。再好的器物,也只是器物。君子不器,剑客有道。”
七岁的燕山景蹲在他身边,吃着桃子,顺手将桃核扔下山,她答应着,明明知道那些话不是对她说的。
“我梦到你的腿……我梦中以为你伤了腿。山文山武两兄弟将你联合打伤,摔烂你的木鸢,是他们不对,可你的强脾气……你双拳难敌四手,你吃了那么大的亏!我已将他们赶出去了,你今后就算不是剑客,也一直做我的徒弟……咦,你的腿……”
“师父,我的腿好着呢。”燕山景笑着回头,“你做梦了。”
“小燕,你回来了。”
燕山景独自站在山道上,师父的躺椅上空无一人,没人对她说,小燕,你回来了。
她慌了神,四处寻找,她转头,却一愣。
从师父房中走出来的人,竟是姬无虞。南理最夺目惊心的一张脸,就在她眼前,曾数次说他爱她。
她只是失色的空蚌壳,四下漏风,珍珠已剜,软肉无用,一身的坚硬都用来伪装平静。
她盯着他的嘴,长久没说一句话。
她抬起手,她很想再抱抱他,姬无虞却忽然扭转开身体,他恼羞成怒道:“你那么震惊地看着我干什么?!对,我就是忘了你,都忘不了婚约……全天下只有我记得这事,我也要把婚书还给乔前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有些哽咽:“我懂事开始,就被人教是你的未婚夫。现在我不是了,你高兴了?”
燕山景被人发火,却有些高兴。这陌生的世界里,还有人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姬无虞……她当时怎么会舍得放手?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应该是失忆的。”燕山景提醒他,她左右看了看,没有手下跟着他。
姬无虞别过头:“你现在也该是。绯弓告诉我了。刚刚吓死我了……你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好像真不记得我是谁。”
燕山景拉了拉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她又碰了碰他的手腕,姬无虞又推开她。
燕山景见他正别扭,便去拜别师父,师父在休息,她不便吵醒他。姬无虞的婚书搁在床头,泛旧泛黄。
她人刚跪到地上,他阴魂不散地跟上了,跪在她身边。
两人一同伏下身体,额头触碰到地面,触感坚硬而冰凉。说是拜别,燕山景却诡异地想到一拜高堂。
她站起身,不管姬无虞的反应,抓住他的手,硬生生掰开了他的手掌,逼他和她十指相扣。
“你干什么?”
“姬无虞,要不要从头来过?”
“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从头来过,不是姬太君和茶剑道人的孙子,也不是直璇玑和燕蹀躞的女儿,不是未婚夫未婚妻,也不是丹樱蛊的两端,只是姬无虞和燕山景。要不要?”
明明是退婚书,却像拜高堂。明明该就此结束,她却想从头来过。
第61章 启程芜鸢城
姬无虞愣在原地,燕山景背着手,面色坦然,她求爱也求得面如止水,就算被拒绝,她相信她也能立刻收拾好心情下山。
他伸手触碰她的一缕青丝,燕山景神情微动,等他说话。
但他恶狠狠地扯了下她的头发,揪得她头皮疼。
“你干什么?”燕山景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才低声斥问。
“我干什么?”姬无虞气急败坏道:“我不仅想打你,我想把你山下扔下去!”
“耍我很好玩吗?你早说啊,你现在挽留我是几个意思?邬镜死了,弟弟跑了,就剩我给你垫背?”姬无虞大感匪夷所思,她早不说呢?蛊取了,婚书退了,她想起来抓他的手了?
燕山景被气得失语,她本以为她能泰山崩于前前不改颜色,还是被姬无虞离奇的反应气得扭头就走,她挥挥手:“随你的便,不想再续前缘,我配合你装失忆。”
她身后,他步伐急促,他一把扳过她的肩膀:“我又没说不愿意!”
“你还是别愿意了。这个节骨眼,我要和你同行去芜鸢城,你的族人必然说我是利用你,还会怀疑你并未遗忘。”
姬无虞不耐烦道:“你管他们说什么呢?他们背后骂你说南理话,你又听不懂。再说,我帮你凭什么就是我对你还有情,怎么不能是我和燕白世世代代好兄弟呢?怎么就不能是我和乔观棋姑娘江湖道义长呢?凭什么说你利用我?”
燕山景被他搂在怀里,胡乱挣扎着:“我就是利用你。”
“尽管利用。”姬无虞将她搂得更紧,燕山景还在推开他,他竟张嘴咬她,燕山景的手上霎时间留下了他的牙印,他趁她吃痛,更是彻底地箍住了她,他咬牙切齿道,“可燕景,你得记住,没人活该一直在原地等你。你要是再把我扔了,我真的不会再回头了。”
燕山景伏在他肩膀上,他用了十足力气,她怎么都推不开,其实她用些内力,也能卸他的劲,只是她不想罢了。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他冷声道。
“你说从头来过,是要如何从头来过?”
“是我不再是南理世子了?”
“还是你不是长歌长老了?”
“纵然芜鸢城可同路,但将来数十年不能风雨同舟,你又想好了吗?”
燕山景没想好,她只是忽然想要一个决心,他在眼前,她就想要有和他携手走下去的决心,她想突破从前的桎梏,所以他就是开锁的钥匙,她想要甩掉得过且过的旧蚌壳,他就是耀眼的珊瑚。但决心之后,前路茫茫又漫漫,她不知该怎么走。
“哼……果然没有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不要再往后退。我们总得一起想办法,而不是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听明白没有?”
燕山景不会更明白了。她环住姬无虞的腰:“谢谢你……”
“少说谢谢我,为表你的诚心,就亲我一口吧。”
相当姬无虞的要求……燕山景不怎么害羞,她早亲过更令人害羞的地方了,她波澜不惊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但提出要求的人反而是脸红的那个,他捂着脸:“你真不要脸,谁叫你现在亲了,我让你晚上再亲。被人看见,我还装什么失忆?我要一口咬定我失忆,你就是莫名其妙轻薄我。”
燕山景抱着胳膊:“这会亲了,晚上就不要了。”
“不行,这个是送的,晚上那个才是我的条件。”姬无虞扯她袖子,燕山景一面下山,一面低下头,下定决心后,才轻声道,“这个先放在一边……我还有一些话要说。”
姬无虞尾随她下山,心中警铃大作,她怕又是要后悔。
“我想说对不起。”
他刚拧起的眉毛放了下来,他沉默地跟着她。
“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什么让我们不能在一起,却从没想和你一起面对。我总是想,那太难了。十几年太难等了,南理到西南郡太远了,摘月斋太危险,天巫神也太危险,我有那么多的理由……好像我逃回了净山门,我就不用解决。”
“可是,这当然是错的……我父母亲早逝,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一样逃不过刀光剑影,我厌恶江湖纷争,所以难题当头,第一反应就是逃。我这一逃,害你那么伤心,我确实自私,也确实软弱。我就是应该和你道歉。”
她摇头:“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但已清楚,我要是想留住你,就绝不能再逃避。”
姬无虞牵住她的手:“你弟弟的事,你确实有错,这没法抵赖。但你现在太难过,所以把自己想得太差,我这叫什么?趁虚而入?”
“尽管趁虚而入。”燕山景苦笑,她又道,“我也不该那么说你。我说你完全是因为婚约才喜欢我……我把你说得像拿着红盖头的恶鬼。”
“我问你从头来过,是一时冲动,可我那么冲动的底气,就是知道你爱我。没有丹樱蛊,你也在乎我,没有婚约,你也耐着性子听我说话。那时真的说错了……”
姬无虞皱眉打断她:“也不全错。”
“我说过,你把我弄得很糊涂。你一直在我心里,作为未婚妻存在,也作为燕山景存在。”
“我对你,就是有婚约的执念,有在乎有恨,也有喜欢有爱,你要我怎么分得清呢?你指责我的时候,我真像被打了一棍,那时我想,对啊,我到底喜欢你什么,这么不愿意放手?”
燕山景凝视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因为迷惑而痛苦。
他摇头:“我分不清。时至今日,我也分不清。总不能把我的脑子剖开洗洗刷刷吧?这样才算原原本本纯粹地喜欢你?”
燕山景往后退了一步,她轻声道:“不要你分清。我们从头来,就是从头来。”
他伸手要去抓住她,可眼尖看到南理的一位祭司,正在山头往下眺望,他藏在山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才再出来,朝那祭司扬刀:“启程!”
燕山景遍寻观棋不得,乔督学及其夫人急匆匆质问她,观棋去了哪里。看着他们焦急的面容,燕山景想起来观棋小时候学说话很慢,学会了也结巴,所以才有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名字,他们是真拿心来包容和爱女儿,但观棋既有父亲的固执,又有母亲的谦和,她拗不过,干脆一言不发告别了。
姜岭见师弟和弟妹急得团团转,便拉下面子,求问南理世子能否带上净山门弟子同行。净山门弟子里包括几个观字辈的督学、乔观棋、以及燕山景。姜岭自然听说了取蛊后失忆的奇闻,他将信将疑,但那么多南理人众口一声,所以他是公事公办与姬无虞商量。
姬无虞一拱手:“我们一行人叨扰净山门多日,虽不明燕长老乔姑娘遇何难题,但晚辈倾慕江湖道义许久,此时出手相助,是礼尚往来,亦彰显南理侠义,同行去芜鸢城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下取蛊后,脑中混乱,也望净山门弟子自行负责安全。”
这就算同行了,南理族人们彼此看看,没人提出异议,毕竟世子没和燕山景同乘一车。双方在队伍的一头一尾,绯弓小姐又对世子寸步不离。小姐时不时喂世子块糕饼,亲密无间。
燕山景果然在山脚找到了观棋,观棋坐在巨石上等他们,等到了人就跳上马车,一刻都不耽搁。
燕山景告知观棋她父母的叮嘱,从来不哭的观棋慢慢擦掉眼下的一滴水,别过了脸。
中途挤进来了绯弓,绯弓道:“我跟阿哥说,你忘了他,他没反应,看来是真不在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