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苒君笑
一人走在随后,踩上最后一步石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原本今日天气晴朗,说起风就起风了。
他携着阴冷的山风而来,身后山景一重又一重,皆笼罩着苍白而厚重的雾气。
姬无瑕回头看见他,眼神终于有所松动。
这狗贼总归是来了。
苏槐一眼就看见了陆杳,也看见了凌霄。
陆杳手里的玉笛,鲜血顺着笛孔,一滴一滴往下淌。
这些官兵的到来,她好似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听她三师父的话,三师父说可以了,她便颤颤地停了下来。
那最后一声笛音,恍若呜咽一般,戛然而止。
这些兵甲在场,江湖众人摸不清情况,暂且都没轻举妄动。
混乱的场面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陆杳对阿绥道:“给我。”
阿绥见她情况也不好,有些迟疑,道:“姑娘,还是我搀着吧。”
陆杳没做声,已然走到凌霄身前,先哆嗦着手喂他吃了好些护心丸,而后一弯身,把他背了起来。
她背着师父,一步一步往回走。
义衡派掌门见他们要走,喝道:“这些邪魔歪道,乃江湖之害、武林之害,不能让他们轻易走掉!”
响应的各门派蠢蠢欲动,可苏槐一记眼神,将领得令,一道手势,所有官兵纷纷拔剑相向。
义衡派掌门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将领道:“江湖平定,也是天下平定的一部分,朝廷都有责任维系。今江湖上的武林大会虽不关朝廷之事,可若闹得江湖大乱,朝廷也不能坐视不理!我等正是奉皇命,前来维护江湖安定的!”
义衡派掌门有些惊疑不定,要说他与宫里的主儿,无论如何都有两分渊源情面在的,便是朝廷出力,那也应该是站在他这一边,怎么眼下竟然坏他的事?
只是掌门也不好当着江湖之众的面说出来,只得隐忍不发。
姬无瑕快步上前去,想帮陆杳,可不管是她还是阿绥,谁都上不了手。
她不会把师父交给任何人。
尽管身子单薄,她被压弯了腰,却还是坚定如斯。
下巴的血滴在衣襟上,陆杳定定看着脚下的路,嘶哑地道:“师父,我们回家。”
经过苏槐身边时,她也再没抬头看一眼。
仿若他不曾来过,而她也不曾见过。
下山的路漫长,几千级的台阶,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凌霄这辈子没让人背过,大抵他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自己这徒儿,背着他走了最后一程。
他半阖着眼,趴在徒儿背上。
鲜血从陆杳的肩头染开,一点一点浸湿了她的衣裳。
那股温热感,烫得她发颤。
但她的脚步一点没颤。
她额上青筋隐隐浮现,通红的眼眶里涌出眼泪。
她没吭声,也没眨眼,只是定定看着脚下回去的路。
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掉。
第731章 你醒醒啊
陆杳道:“师父,你院子里的花开了,除了那个霜兰种子。我就说师父被江湖骗子给骗了吧,那是石头,哪是花种。”
凌霄不应她。
陆杳又道:“石头是不会开花的。”
不知不觉,她整个上半身都已被鲜血浸红,宛如一个血人。
而她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陆杳道:“我不擅花草,师父弄来的那些花花草草,还是自己回去照料吧。”
后来,凌霄突然开口,回光返照一般,声音悬浮着,道:“你这逆徒,竟敢哄我。”
陆杳脚步在山石台阶上一顿。
她倏而哽咽了一声,道:“是徒儿不孝。是徒儿不孝。”
凌霄道:“罢了。”
他道:“我总归是找着你师娘了。”
他道:“以后她也不至于再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还道:“徒儿,你要记得,把我带去她那里。”
后来,他便睡在陆杳肩头,再也没道。
陆杳一边走着,一边还与他说着话,叫着他师父。
就如同他还能听得见一般。
她说:“我路过莲花镇的时候,发现那里的莲花开了。莲花一直会陆陆续续开到中秋的吧?”
她说:“师父,那镜花鸣月湖好看吗?”
她说:“师父,你醒醒啊。”
年少的时候,她是在瘟病和尸堆里活下来的。
活着可真是场漫长的煎熬。
但就是有这么多人拼命想要活着,包括她。
她被架在火上,浑身烧灼得疼痛,求助地望着周围站着的人,得到的却只有一双双冷漠的眼神,和唾骂的言语。
她是瘟神,是吃人的怪物。
有人把她从火海里捞出来,堂而皇之,大摇大摆,无人能挡。
别人都说她是个魔物,应该烧死。
他爽朗大笑,道:“那正巧,老子也是个魔物。”
最后他拎着她扬长而去。
后来她一路跟着他,他甩都甩不掉。
那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跟着他才能活。
哪怕他走得很快,她卯足了劲地跑去追他,追得双脚长泡,摔了一跤又一跤。
他哪里是魔头,因为没有哪个魔头像他那般心软的。
终于,他调头走回来,看了看摔倒在地的她,她那双眼睛明亮得很,他认命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道:“算了,我认输,我败给你了好吧。”
然后他将她捞起来,一把背在背上,稳稳地往前走。
她便趴在他宽厚的背上,也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睡得个天昏地暗。
她这一生新的开始,是师父背着她走的。
到如今,结束的时候,她却是与师父调了个个儿。
世界都是安静的。
她背着师父一边艰难地往山下走,一边大哭。
像个被遗弃了的孩子。
当初,她被困在火堆里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没这般哭。
只是因着师父的出现,这场哭泣被延迟了一二十年。
她好像哭出声了,又好像没有。
一路往下的台阶上,都是师徒俩的血痕。
他们回了药谷,回了家。
陆杳带着凌霄回到小院里。
陆杳跪在床前,给师父擦身更衣,梳头洗脸,帮师父收拾得整整齐齐。
一如从前模样,只不过是睡着了。
薛圣在屋里没待多久,便抹着眼泪转身出去了,嘴里骂道:“这群天杀的王八羔子。”
小童们坐在屋檐下,尽管努力忍着,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呜呜声,顶着两只红红肿肿的眼泡子。
行渊留守在屋子里,陪在陆杳身侧,见着她形单影只的模样,道:“阿杳,送你大师父走吧。”
良久,陆杳才似回过神来,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她向来都知道。
姬无瑕从外面进来,也是双眼通红的,张了张口,哑声道:“杳儿,外头我准备好了。”
外面的空地上,有一座树枝架好的床席,下面是堆着的,上面是平坦的。
凌霄被送出来,平躺在上面。
姬无瑕往那树枝上泼了几坛子酒,绷着嘴角涩声含泪道:“凌霄师父,都是好酒,您尝着,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