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周准的大嗓门,传到了屋里。
而后,周存和?吴准便听屋内传来一道清润柔婉的女子声音。
“阿瞻,是?谁来了?”
谢瞻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抬脚往屋里走。
吴准贼精,眼珠子一转,心想?里面的恐怕便是?谢瞻的妻子了,忙叫道:“谢夫人?,我们是?谢兄弟的好友,你看?我们长?途跋涉从锦州走过来,走了三天,还?望你能让我们进?去讨杯茶水喝!”
谢瞻脚步一顿,扭头面带怒色地瞪着吴准。
吴准脖子一缩,讪讪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周、吴二人?瞪大了双眼,只见看?着那矮小的屋门一开,里面莲步微移,竟走出一个?荆钗布衣,却着实难掩天姿国色的女子。
“既是?朋友,怎好薄待,阿瞻,快些让他们进?来一道用晚膳罢!”
……
周存和?吴准还?是?第一次来谢瞻家里。
三个?月前,谢瞻猎到了一头棕熊,到镇上去售卖熊掌,恰巧被在宁远城中公干的周存和?吴准遇见。
彼时,周存乘坐马车出门,路过闹市,偶然瞥见那坐在街边售卖熊掌的黑脸汉子体态健壮挺拔,英气勃发,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煞是?夺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咦,颇觉眼熟,细细端详,这汉子虽面容黝黑了些,却见是?生得剑眉星目,悬鼻薄唇,龙章凤姿一般的人?物。
这一细看?不要紧,周存大惊,认出了这位坐在街边的小贩竟是?那昔年的镇国公世子,与郭老将军一起平定宗张之乱的功臣之首,三镇节度使谢瞻。
周存当了十年的京官,与谢瞻同朝为官多年,岂能不认识谢瞻?
只不过这两年过去,谢瞻面容黝黑了不少,眉眼间的戾气和?锐气也被消磨得几乎殆尽,更?多了几分沉稳的气质,若不仔细端详,周存一时竟没能认出来。
想?当年谢瞻何等风光,他是?老皇帝最信重的侄子,两大顶级世家的出身,华国公郭尚毕竟年纪大了,他却正值英年,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战功赫赫,和?郭老国公一道平定宗张之乱,张元伦的军队但?凡见到谢瞻便要闻风丧胆,这是?何等威风凛凛的人?物!
在周存心目中,谢瞻的功勋和?智谋甚至远远要超过了郭尚。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流落到在街边售卖熊掌谋生,而当年一道建功立业的郭老将军,如今却是?威风凛凛的华国公。
周存顿觉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不公。
不过看?谢瞻的样子,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任何的狼狈之色,有客人?来询问熊掌价值,不论买不买,他都是?不卑不亢地回?复。
周存是?见过谢瞻当年在京都城中意气风发的模样,说?是?面对千军万马,号令一发,千呼百应也不为过了。
或许是?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他到底不忍心看?谢瞻如此落魄,勒紧裤腰带悄悄给了吴准一百两银子,命他不许讲价,将谢瞻摊位上所有的东西都买回?来。
谢瞻收钱时,看?到了周存。
他也仅仅只是?多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便收摊走了。
回?来吴准好奇问他买这些熊掌作甚,周存才?说?了实话。
吴准闻言却是?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妙啊妙!大人?,我看?您是?时来运转了!”
“你这是?何意?”周存不解。
谢瞻当年的赫赫威名,谁人?没听说?过,要知道谢瞻打仗用兵最为灵活,这人?是?个?天生的将神?,若能得他襄助,还?能怕周存打不退那群东契人??
周存如今的处境十分尴尬,如果再打败仗,恐怕回去黄皓也不会放过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求生,起码就?算他死了,也能帮边疆的百姓们做些好事。
于是周存便在吴准的怂恿下,立即折返回?去寻了谢瞻。
“小人?一介流犯,不认识什么谢将军,两位大人?找错人?了。”
谢瞻客气地婉拒了周存,背着他用来摆摊的工具头也不回?地走。
周存下了马车,跪在谢瞻面前。
“谢将军,说?我没有私心那是?假的,我也惜命,来到辽东的这半年间,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的好觉,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存自知庸碌无能,或许明日我便死在了东契人?的马蹄下,那我倒死得其所!可锦州城的百姓们都是?无辜的,今日我死了,明日再来一个?如我这般庸碌之徒,受苦受难只能是?辽东的百姓们,还?望你看?在这些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次,谢瞻终于正眼看?向了周存。
沉默片刻,却冷淡地道:“我如今已是?一介草芥,戴罪之身,不是?什么谢将军,也受不起周大人?这一拜。”
周存好声好气地道:“我痴长?你几岁,那便称呼你一声弟吧!”
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剖白心迹的话,说?到动情处几乎声泪俱下,谢瞻让他起来说?,他又不肯起,摆明了是?耍赖。
谢瞻有些不耐烦了,冷冷说?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便走了!”
周存赶紧站起来。
谢瞻问道:“你是?文官,陛下怎会派你来此处?”
周存四下看?了看?,四周无人?。
吴准明白他的意思,叫了车夫,两人?也回?避了。
周存才?长?长?一叹道:“谢将军你有所不知,我得罪了黄首辅的女婿,黄首辅在陛下面前一句话,便将我遣到了此处。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两年黄皓在朝堂之上党同伐异,谗言媚上,太子与殿下梁王殿下明争暗斗,势同水火,陛下却闭门塞听,早已不复当年不讳之朝啊!”
或许是?对周存的话产生了触动,或许是?对他的无赖之举无奈了,谢瞻终究是?妥协了,附耳对周存说?了几句话,命他在下次东契人?来掠夺时只需关闭城门,以逸待劳,万不可逞强迎战,东契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见得不到半点好处,不出十日,自会离去。
说?罢不顾周存和?吴准的盛情邀约,自行离开了。
周存回?去后用了谢瞻的法子,果然东契人?一举一动完全如他所料,到第八天的时候这些夷狄便坚持不住,竟北折无功而返了。
若事情这般发展下去,那周存极有可能找回?前几场败仗被丢失的面子。
于是?他下令将锦州城内外,包括乡镇的百姓们,家中一半的男丁都召集起来去来修筑锦州城城墙,以备抵御契人?。
但?是?随着预计中东契人?来犯的日子越来越近,城中百姓怨言却越来越多,而他心中也愈发地不安,不知是?继续按照谢瞻所言凭城自守,还?是?该积极出城迎战,鼓舞士气。
这就?有了他这一次的拜访之行。
……
在沈棠宁的斡旋下,周存和?吴准才?得以跟着谢瞻进?了门。
一路走来,只见院子不大,屋子也颇老旧低矮,但?看?上去却是?十分的整洁和?井然有序。
院子西侧是?菜圃、鸡鸭圈舍。
看?着圈舍里的鸡鸭养得还?甚是?肥嫩,生人?一进?来便咕咕乱叫着,东侧是?灶房,水井,与在地上开了个?圆形的大洞,上面放置着木板压着,也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待进?了屋,周存敏锐地嗅到屋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屋内的装饰吸引了过去。
东侧最里侧是?一张大炕,炕前是?一座类似衣槅屏风似的物件,屏风中还?挂着一幅花鸟插屏,隐约可见炕上的被褥整齐地叠了起来,床单和?褥单都是?极漂亮的白底鹦哥绿色,上面绣着一簇簇淡粉色的海棠小花。
窗下是?一张看?起来有些低矮的书案,每个?桌角下面用一块红砖垫着,似乎是?刷了新漆,看?起来十分的油亮,案上放着几本书和?纸笺,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
书案的旁边,摆正对着阳光下横摆着两小盆海棠花,因季节不对,横斜的枝桠上只结着翠绿的叶子,花盆一边是?一张更?小些的桌,桌上放着的则是?一些女子用的针织女工等物,中间一只竹笸箩中,摆着足有七八只精致的香囊,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用的,反倒是?用来卖的。
周存踩着脚下涂抹了水泥的地板,目光又往屋子中间的墙壁上扫去。
墙壁上正中挂着一幅乡村落日图和?山花烂漫的碧水青山图,而画的左侧,依次挂着一柄剑、一张弓、一把猎枪,画的右侧,则挂了一架用粉色绸布包裹的琴。
画下陈设着一张用作吃饭的八仙桌,屋子的最西侧井然堆放着一些杂物和?三个?大箱笼。
周存和?吴准落了座,女主人?从屋外进?来,原来她去灶房中取了热水来给三人?沏茶,见周存探寻的视线望过来,微微一笑作礼,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说?实话,周存之前一直以为谢瞻被流放之后过得日子会是?十分地穷困潦倒,否则如他这般的人?物怎会出来沿街叫卖。
便如那卓文君司马相如当垆卖酒,但?似他这般清高的文人?,除非饿死否则绝做不出这般有损颜面之举。
没想?到来到谢瞻的家里,发现他日子虽清贫,却是?如同苦中作乐一般,屋内的一应陈设无不看?出其中的用心。
而他的妻子,在京都城中周存便久仰过她的芳名,一直未见其人?。
她是?名动京都城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怕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大冷天的,她却皮肤红润白皙,眉眼似水含情,身段更?是?秀美?窈窕,十分出挑,在这苦寒而风沙肆虐的辽东边境竟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样的一个?美?人?,当年谢瞻获罪只身来此,朝不保夕,她大可以与他和?离,以她的容貌品格,再嫁个?富足之家不成问题。却能不远千里追随,这般有情有义的美?人?,更?令周存心中添了许多的怜惜敬佩之情,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夫人?别忙,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大约是?周存显得太过殷勤,就?在他热情地要从沈棠宁手?中接过茶壶之时,忽见斜刺里一人?从沈棠宁手?中替他接过了茶壶,接着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位大人?,先坐。”声音里隐含不悦。
周存连忙抬头,谢瞻目中已然透出寒意与警告。
周存讪讪地坐了回?去。
谢瞻给周存和?吴准都倒了茶。
周存和?吴准对视了一眼,吴准看?向沈棠宁,沈棠宁会意,轻声道:“我去烧水,你们先聊。”
刚起步,谢瞻却拉住了沈棠宁的手?腕,按着她在一边坐了。
“灶房呛人?,去哪儿呆着做什么,这壶热水够他们两个?喝的了。”
“阿瞻……”沈棠宁窘迫。
也不全然是?因为她不欲听这三人?密谋什么事,实在是?……
她刚和?谢瞻荒唐完,这二人?便找上门了来,沈棠宁脸皮儿薄,大白天他们两个?却在家里门房紧闭,周存叫门的时候,她连忙穿衣下床,脚下还?有些发软,并万分后悔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纵容谢瞻白日胡闹。
那周存倒是?大大方?方?地看?她,她身边的吴准却是?个?生得眉眼精明的,两人?越打量她,她就?觉得她和?谢瞻做的好事被两人?看?出来了,不好再在这屋里继续坐下去,故找借口离开。
谢瞻对二人?说?道:“我娘子听也一样,两位大人?有话就?直说?罢。”
周存也知道谢瞻是?个?爽快不羁的性子,索性开门见山了,说?出自己的诉求,并许以重利,恳请他帮忙。
谁知这次谢瞻却断然拒绝道:“恐怕这次让两位大人?失望了,我早说?过了,谢某是?一介戴罪之身,如今只想?和?我的妻子在乡野之间过平静的生活,不欲再卷入其中,还?望两位大人?见谅,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吧,待会儿我还?要去砍柴,请——”
他客客气气地给两人?下了逐客令。
吴准忙道:“自然不是?想?打扰您,您想?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只是?求您给我们大人?出个?小小的主意,指点一二,甚至不必您出面,有事我与大人?亲自来寻您,这样可好?”
“砰的”一声,谢瞻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如他所言,纵然他如今一介罪臣,但?举手?投足间间依旧透露出当年领导千军万马的威严气势,把周存和?吴准都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吴先生,我想?我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
说?罢站了起来,伸手?去开门。
这是?要赶他们走了!
周存猛地站起来,深吸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步并做一步走到谢瞻面前,两腿一并就?要跪下去,显然是?欲要故技重施之意。
谢瞻难以置信,动作果真一顿,开门的手?势就?不得不转而立即扶住他。
面对谢瞻的愤怒瞪视,周存红着老脸,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厚着脸皮求道:“谢兄弟,麻烦你再帮我这一次……不不,不是?帮我,是?为了锦州城全城的百姓,帮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