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第七十四章
自得知辰哥儿走失在庭院中那刻, 徐温云就?知事情已?经?暴露。
她一直在等。
等着皇帝对她的发落。
可等啊等,等啊等,眼睁睁看着那白面?无须的内监, 先后在厅堂中叫走了不?少人,甚至连阿燕都被拎走……却一直没轮到?她这?个始作俑者。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如坐针毡,忐忑难安。
脑中的弦一直紧紧绷着,知道它?会断,但不?知它?什么时候会断,只能生?生?这?么捱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可到?最后没能等到?那内监。
等来的却是?郑广松。
由郑广松口中, 徐温云才由侧面?得知了些此事的进展。
她这?个公爹,在朝中是?栋梁砥柱, 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在后宅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家主, 对小辈也尚算得上关爱,处事公正, 并未为?难过她这?个儿媳。
分明是?他六十寿辰的喜日。
现却惊惶无助地像个半大的孩子。
或确是?走投无路,郑广松竟病急乱投医, 寻到?了她面?前来,可一个四朝阁老说情都不?管用的事儿,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国公府数百口人去死, 此事于情于理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儿媳尽力一试便是?。”
前厅戏曲班子卖力唱奏着,宾客们?觥筹交错的交谈声?, 以及悦耳的丝竹弹奏……全都交织在一起落入耳中。
徐温云在这?喧嚣的氛围中, 抿出了几分悲丧, 她手心有些发凉,僵着身子行至庭院入口, 请求要面?圣。
庄兴远远望是?这?位正主儿来了,原本黯淡的眸光微亮,压根都没让她求情,自己?就?颠颠跑进去禀报。
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出来。
庄兴丧着脸,在她面?前也不?敢怠慢,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夫人请回吧,陛下现下不?想见人。”
这?已?是?庄兴比较委婉,经?过修饰的说法,万岁爷的原话是?“让她滚。”
时间飞快流逝。
眼看只有两刻钟就?要开宴,再耽搁不?得。就?算吃了闭门羹,徐温云也并未放弃,她薄唇轻抿,沉默几息后,轻提起裙摆,就?这?么直挺挺跪在了庭院入口。
庄兴吓得立即避开身,立即伸出双臂想要去搀,可他知眼前这?个也是?实打实的倔性子,焦躁地在原地跺跺脚,实在无法,免不?得又折返回去禀报。
“皇上,云夫人她在外头跪下了。”
李秉稹确实没心思见徐温云。
今日因?着处理这?桩事,他已?先后见过好几拨人,有些乏累的同时,也在各种各样?不?同的描述中,东拼西凑间,将徐温云臣妇的角色填补完全。
他现在对徐温云的感受极其复杂,也暂且没想好究竟如何处置她,原是?想要庄兴先将人打发走,谁知她倒好,不?依不?饶倒还跪下了。
此举无疑让李秉稹又添了几分愠色,沉下眉眼,提高音量怒斥了声?。
“她愿跪就?让她跪。
便就?算跪死在那儿又如何。”
这?话说得狠厉,可庄兴抬眸瞧了眼他的脸色,在帝王貌似森然的神情中,隐约窥出了丝松动的影子,不?由揣着心尖,上前轻道了句。
“万岁爷,既云夫人打定主意要跪,那依奴才拙见,与其让她跪在外头,还不?如让她入内,跪到?您身前来。
旁的不?说,小主子现下还在院中看蹴鞠,若瞧见生?母这?般,只怕心中不?知会如何做想……”
经?由庄兴这?番劝,李秉稹神色虽还是?不?悦,可到?底松了口,“遣她进来。”
庄兴得令,轻“诶”了声?,后退着撤出房门,行到?庭院门口,弯身亲自将徐温云由地上扶起,将人往楼阁中引。
作为?皇帝身前的近侍,庄兴晓得李秉稹一直对徐温云念念不?忘。
按理说,若没有搅闹出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就?算徐温云是?个已?经?生?育过的臣妇,可入宫做个宠妃也是?稳如泰山。可现在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庄兴也实在不?知她今后的命数会是?如何。
为?着前程着想也好,出自本心也罢,庄兴免不?得在在她面?前温馨提示一番,“陛下余怒未消,夫人入内之后,其余话不?必多说,先保住自己?个儿才是?最最紧要的。”
保住自己?的性命。
莫要去管容国公府死活。
徐温云明白庄兴此番话的用意。
可她扭过头,望向庭院中孩童们?奔跑追逐那幕,多么鲜活,多么生?机勃勃……那些全部都是?郑家的孩子,多被她抱在怀里逗弄过,唤过她声?“婶母”。
可要一想到?他们?待会儿有可能变成副死尸,她的心脏就?都开始绞痛。
徐温云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跟在庄兴后头,垂头轻步踏入房中,她心虚到甚至不敢抬眼看身前之人,只双膝跪在厅堂正中,嗓音微颤。
“臣妇徐温云,特来皇上身前请罪。”
李秉稹听得这“臣妇”两个字,心头又无端添了几分火气。
她与那郑明存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生?下的也是?他的血脉,就?算是?妇也是?他李秉稹的妇,与他郑家又有何相干?
事情理顺到?现在……李秉稹由气,而转为?了恼,他并未如对其他人那般,对徐温云大发雷霆,而是?眸光恣睢,将指尖扳指悠悠转了圈。
冷凝成霜的语气中,极尽讽刺。
“……罪?你何罪之有,分明有功。
论?起来,朕平白无故多出个快四岁的儿子,这?不?都是?你的功劳么?”
直到?真相大白,李秉稹才终于后知后觉过来,她的一切举动为?何如此蹊跷。
为?何她当年会在仅仅相识几日的情况下,就?对他穷追不?舍,而在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后,就?只夜里勾缠,白日撇清。
为?何借由各种事端与他争执,最后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为?何誓死也不?愿与郑明存和离。
……
哪怕是?露水情缘,李秉稹原也以为?这?里头多少有几分真心,当年那个小寡妇是?当真完全摒弃了身份地位,真心喜欢他这?个落魄潦倒的镖师。
可现在看来,哪里来得真心?
自靠近他那天起,就?全都是?假意。
“借种求子。假户籍,助孕丸,月事带……你这?一环扣一环,真真是?好心计,好谋算,是?个能翻江搅海的人物呐。”
这?男人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鲜少用如此明嘲暗讽的语气说话,由此可见确是?恼怒到?了极致。
徐温云遭了这?通羞辱,面?上一片臊然,贝齿狠咬着唇壁内侧,直直尝到?了丝血腥味。
事实摆在眼前,她也无从解释,只绷紧着身子,深深伏了下去。
“皇上口中这?些罪责,臣妇都认。
当年确是?臣妇蓄意靠近,步步为?营,臣妇心思歹毒,死有余辜。桩桩件件都是?臣妇之过,容国公府上下实不?知情,还请往皇上高抬贵手,饶恕郑家通府老小几百条性命。”
纤细单薄的身姿,颤微微弯下,如若风拂柳般娇柔孱弱,面?色苍白,指尖攥紧着裙摆,活脱脱就?像只待宰的幼羔。
其实论?起来,她也是?个受害者。
可现在却站在了郑家的阵营,螳臂当车般挺身而出,跪求到?了他身前。
李秉稹合该心软的,可这?次他没有。他神色冷峻,薄唇抿成条直线,眯着眼睛,眸底透着森然。
“你的罪名尚且未定,哪里来的脸面?,给旁人求情?”
李秉稹想想觉得有些好笑,事实上也确实真的哂笑出声?。
“好好好,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来揽责任求饶,口口声?声?都是?手下留情,倒活脱脱显得朕是?个恶人。
可他容国公府难道就?当真如此无辜?你睁眼瞧瞧辰哥儿那张与郑明存完全不?像的脸,朕便不?信其中没有知晓内情之人。”
“且就?算他们?再无辜,能无辜得过朕?容国公府出了个郑明存这?么个逆天违理之子,让朕的龙裔唤他做爹,夺了朕本该有的父子之情……不?将他们?株连九族,岂能消朕心头之恨?”
龙怒低哮声?,响彻在高阔的楼阁之上,回声?阵阵,震得人肝胆发颤。
眼见皇上如此执拗,徐温云顶着擎天的威势,颤栗着由地上缓缓挺直脊背,她眸光含泪,粼粼如潋滟波光,直直对上他的戾气生?天的眼。
嗓音破碎颤抖到?了极致。
“……可若无郑明存,又哪里来的龙嗣?皇上当年让臣妇吃避子丹,不?也没打算要他么?”
好似多年前射出的箭,此时此刻才正中眉心。
李秉稹身形僵顿,眸光震动,面?上闪过丝怔愣,有些不?能接受般低喃道,“你说什么……”
徐温云下颔紧绷,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坠在眼尾,显得格外倔强凄楚,她下颔紧绷,紧咬牙根低声?道。
“莫非臣妇说错了么?
就?算当年臣妇确有欺瞒,可皇上当年也看不?上臣妇的出身,只愿让臣妇做个微末通房,更是?从未想让臣妇生?下龙子。”
徐温云额间鬓角的碎发有些纷乱,微仰了仰艳丽无双的面?容,将眸底涌上的热意倒逼回去。
“郑明存心狠手辣,那些所作所为?……臣妇又岂能不?恨?
可每每想到?能因?此阴差阳错生?下辰哥儿,得了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孩子,臣妇心中的怨念便能消散几分。且现在看来,不?也算得是?让皇上膝下多了个子嗣么?皇上又何苦对整个容国公府赶尽杀绝呢?”
不?知是?听出了这?话语中隐约透出来的余情,还是?觉得过于荒谬与刺耳,李秉稹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这?厮还对社稷有功,朕不?仅不?能怪他,反倒还该赏他?”
李秉稹抓起置在案桌上的证词,朝她下跪的方向甩去,纸页飞扬,悠悠飘落,“你可知依我朝律例,你二人图谋混淆皇室血脉,本就?当诛的大罪!”
徐温云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下微微颤抖,“……臣妇当年,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可大错已?经?酿成,臣妇无话可说,只求不?要因?己?之失,而连累他人。”
现在已?经?不?是?容国公府该不?该满门抄斩的问题了,而是?由她语中流露出的对郑明存的些微在意,更让李秉稹恼怒非常。
李秉稹气得腾然站起身来,踩着落在地上那些证词,在厅堂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体内的气血汹涌翻腾着,在打抱不?平中,又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都逼你迫你到?此等地步,你对他言语中却还留有维护之意,怎得,莫非这?七八年的假夫妻,倒还当真让你生?出真情厚义了不?成?”
“朕便这?么着问你,如今如若让你再选一次,再嫁一回,我与那鼠辈你究竟选择嫁给谁?会让孩子认谁做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