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配南
皇宫。
养心殿。
偏殿茶水间中。
炭火小炉上?,热水已经烧开,透明氤氲的?水雾气腾然往上?,茶罐盖被咕噜噜冒泡的?热水顶着,与?罐壁碰撞,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庄兴听了立即踏入殿中,甩着手中的?浮尘,向殿中的?小火者用力抽去,压低了嗓子训斥道,
“没看见水开了么,还不快去将那?陶罐撤下来,若惊扰到了万岁爷,我?撕了你的?皮。”
小火者怂如鹌鹑,缩着肩膀,扭头就去干活了,庄兴轻手轻脚行至养心殿外,猫在逶迤拖地的?宫帷后,偷偷瞧了眼皇上?脸色,见没有异样后,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庄兴当这太监总管,满打?满算已经有十个月了,按理说作为后宫中万千内宦之首,合该很?风光才是。
可庄兴却觉得,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无他,实在是顶头上?司太过阴晴不定。
他们这位皇上?。
打?从登基起,心情压根就没好过。
前六个月,皇上?处于暴怒模式。
这偌大的?祁朝中,除了太后娘娘以外,见谁就呲谁,朝臣办事稍有误差,轻则一通叱骂,重则殿前廷杖。
杯盏都不知?被砸碎了有多少,砍了半壁朝堂官员的?脑袋,手起刀落,那?叫一个冷血无情。
可后来。
好似是约莫四个月前,认了两个民间义女开始,整个人却又变得格外消沉颓丧。
茶饭不思。
夜夜饮酒。
话更少了。
以往若对谁起了杀心,未避免史官讨伐,还会冠冕堂皇寻些借口,现在若是看谁不顺眼,理由都懒得找了,御笔朱红一圈,薄唇轻吐,就是一个字“杀”。
偏偏又比以往更悲春伤秋。
回想起那日正是春末,陛下经过御花园,望见几株残败的?花株,竟神情怅然若失,喃喃念了几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可是悼念亡妻的?诗句,而皇上?压根都还未娶妻立后,怎得好端端的?,竟会想起如此?丧气的?诗句呢?
且还修道?
修什么道?
都做了皇上?,莫非还起了心思想要遁入空门不成??
庄兴搞不懂,也猜不透。
反正每日这差当得是云里雾里的?,天天都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担心,指不定那?菜市口的?铡刀,保不住哪日就落在他头上?了。
正兀自?想着,远远就望见个身着宫装,约莫六七岁的?女童,在宫婢们的?簇拥下,缓缓往养心殿行来。
庄兴脸上?浮现出几丝笑意。
皇上?这几个月都不大爱见人,就连小肃国?公来了,也常不得召见,只这个义女是个例外。
虽说这孩子来宫中的?时间不长,却甚得皇上?看顾,不仅赐了皇姓,一应的?待遇,也都是按照公主的?份例给的?。
禀告一声以后,皇上?果然让这孩子进了殿。
女童现已更名换姓,叫做李悦怡。
虽说才八岁,可因着出身穷苦,又被赌鬼父亲卖身,所以远比同年龄阶段的?孩子要成?熟懂事许多。
她从未想过,那?日在罗吉街救她之人会是当今皇上?,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来皇宫生活,过上?现在的?日子。
可女孩心里非常清楚的?是,这所有一切,都是托那?位出手襄救的?美貌女娘子的?福。
那?位娘子唤作周芸,现在已经香消玉殒了,而她是因着过继给了她,才能得以来到京城的?。
“怡儿拜见父皇。”
李悦怡是个聪明孩子。
入京不过几个月,在嬷嬷们的?指导下,已完全?掌握了宫规礼仪,身上?不见了在罗吉街时的?落魄潦倒,颇有些落落大方的?风范。
李秉稹正在看书,端的?是副漫不经心,闷着嗓音道。
“入夏了,日头晒。
你合该好好呆在宫里才是。”
阖宫上?下都怕皇上?,李悦怡心中其实也怕,可一旦想到李秉稹曾拔刀相助,心中的?畏惧就消减了几分。
且也是打?心底里,将他当作了亲生父亲来看待。
她垂头抿了抿唇,嗓音中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小心翼翼试探道,
“……听说华清池的?荷花开了,父皇如若有空,可以陪怡儿去看看么?”
庄兴闻言,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脸上?堆满了笑,附和道,
“除了早朝,皇上?都已有六七日未曾踏出过养心殿了,今儿个天气好,风也大,不妨陪小主子出门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李秉稹对那?荷花不荷花的?,其实是不甚感兴趣的?,可李悦怡既开了这个口,他便也不好推却。
毕竟得她唤自?己一声“父皇”,便断然没有将孩子扔在一旁,浑然不管的?道理。
李秉稹瞥了他们二人一眼,随 意将指尖的?奏章合上?,声音散漫地开腔,
“那?便摆驾吧。”
此?时正是卯时五刻,天色已有些半昏半暗,西边的?宫殿处被夕阳染上?了层金边,期间李悦怡也挑拣了些贴心话说,李秉稹倒也没有不耐烦,一一都应了……
父女两个才行至华清池,忽由池面上?刮来阵妖风,地上?扬起阵阵尘土,池周的?植株也被刮得纷纷往同一方向斜倒。
李秉稹蹙眉,立即踏步上?前,将年幼的?李悦怡护在身后。
而后,天空彷若被遮了个罩子,全?都暗沉了下来。
紧接着,无数流星划破天际,如若一支支闪耀熠熠的?箭矢,拖着璀璨的?尾巴,穿透了无边的?黑暗。
美丽而短暂的?光芒,无边无际地落了下来,肆意挥洒着五彩斑斓的?色彩,壮观且瑰丽。
李悦怡到底还是个孩子,望见眼前这震撼的?一幕,高兴地立即拍起小手。
“父皇,流星雨!”
她欢欣雀跃地蹦跳着,在流星雨下扬起那?张尚有些稚气的?面庞,眸光灿灿,对李秉稹道。
“父皇,母亲她那?么善良,若还活在世上?,必不忍心父皇天天愁眉苦脸。
这必是母亲想让父亲展颜,所以才在天上?,特意下了这场流星雨哩!”
在李悦怡的?欢呼雀跃声中,隐隐约约间,李秉稹好似听见了声震天响的?婴孩啼哭声。
那?咿呀的?哭声,即清亮,又脆响,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就连原本心情不虞的?他,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些微笑来。
此?时钦天监监正,也匆匆行至华清池,匍匐跪倒在李秉稹的?身前,对着满天的?流星雨激动且振奋道。
“皇上?,这么雄伟壮观的?流星雨,自?开国?三百年来,还从未有过一次,此?乃千年难遇的?祥瑞吉兆啊!”
“逢此?天象,必是天纵奇才降世,此?乃我?祁朝之幸呐,国?之将兴,才会有此?祯祥之兆啊!”
将儿女私情放置一边后,在李秉稹心中,便再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重要的?了。
这番话精准命中了李秉稹的?喜好,他听得龙心大悦,终于一扫连日来的?颓靡,畅然大笑几声。
“甚好,甚好!
传朕旨意,封赏六宫,嘉奖百官,凡祁朝六十岁以上?老者,发百钱,赠斤肉。”
庄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见皇上?这么高兴,立即欢天喜地应了声,“得嘞,小的?这就去传旨!”
。
与?此?同时。
永安街。
荣国?公府,涛竹院。
通府上?下,无论是主子还是仆婢,几乎都行到庭院中来,仰头望着这难得的?天象。
徐温云刚刚生产完,原是疲累不已的?,可或那?百年老参的?后劲儿上?来了,意识尚算得上?清醒。
她也不想错过这场流星雨,可身上?又还难受着,且也实在没有力气起来。
好在床榻对面就是窗户,便只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命阿燕将窗橼开了个道口子,总算是能于窗缝间,得以窥见这壮丽的?一幕。
此?等?奇观,只持续了不到两刻钟。
而后夜空中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直到此?刻。
郑广松才将将处理完公事,匆匆由公署归府,他早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又添一孙的?喜事,自?然是极为欢欣。
才踏入府中,甚至还来不及歇上?一歇,就行至涛竹院,来看刚诞下来的?嫡长孙。
“此?子自?带了股祥瑞清贵之气。
方才咕咕落地,不仅有天降吉兆,还正正好碰上?皇帝大赏六宫与?百官,这便是大吉大利,洪福齐天的?好意头,说不定今后,还需得靠他身担起振兴我?容国?公府的?重任。”
郑广松并不是头次做祖父,早在这胎之前,隔壁寻蘅院就已经生下了两个男婴,却从未得过他如此?夸赞。
“存儿,你委实生了个好儿子啊!”
郑明存听得这句,脸上?的?笑容微僵了僵,往前欠了欠身,只愈发恭敬,由衷道了句。
“能得此?子,确是明存之幸。儿子今后一定好好栽培,盼他确能如父亲所期盼的?般,撑得起容国?公府的?门楣。
现下还请父亲大人,给此?子赐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