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不用想也知道,这事万一传进了卢家,定然会惊动到卢家的那位老祖宗。
若是老祖宗问起阿柿的情况,到时候,要怎么答?
虽说对阿柿实在不公,但临清钱万宁庶九女这个身份,对范阳卢家这种顶级的尊贵世家来说,连听一听,都会觉得是脏了耳朵。
不要说范阳卢家了,稍微在意些名声的人家,都会对她避之不及,生怕沾身。
因此,在于管家看来,他们最好就是将阿柿藏起来,不让范阳的任何人知道世子身边多出了一个小娘子。要不就彻底抹去阿柿曾经的出身,给她一个干净的、新的。
这两点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世子点头,他转身便能办妥。
这些话,他之前也都同世子说了。可每当他问世子主意时,世子都说要再等等。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此时,可听世子话里的意思,竟是决定要将她正经带进府里!
世子往年多是独自进府,便是带了随行卫队,也都安置在卢府之外、不会往府中带。
如今却带进了一个生面孔、还是个小娘子!
只怕阿柿的脚尖刚碰到水面,连水波还未点出,卢府的水底便已沸起来了!
于管家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其他,开始出起昏招:“若是您一定要将阿柿带进府,那我们便主动对外说,是因为您挚友所托的猫实在太不亲人,眼看就要养不下去,不得已,您便去买了个擅长养猫的侍女,专门留在身边侍候这只猫。”
留一个身娇妙龄的小娘子在身边,只为了照顾猫,这话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说出去没人会信,但因为是陆云门,便只会让人觉得“果然如此”。
不过,阿柿的这张脸貌美得太过,一下便让上面说辞的可信度少了许多,还是不要露面得好。
少年看了看阿柿,刚要回绝,小娘子却开了口:“好呀。”
她望向少年:“虽然不明白缘故,但这样做,好像对陆小郎君更好。”
于管家万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他先是一愣,随后便欣喜得连巴掌都要拍红了!
“世子!”
他激动道:“世子!阿柿都这么说了,您还顾虑什么?”
他虽有私心,但也是真心实意:“这样,对阿柿也好啊!”
“但是。”
小娘子盯着小郎君,语气柔柔的,徐徐的,却十分坚决,“其他的都不可以变。陆小郎君不可以太久离开我,不可以让我太饿。该给我的宠爱,一点也不可以少。”
怕事情有变,于管家已经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他赶紧把薪助火地替世子应承,将此事确定。
虽然世子所居的榴花园十分大,但因知世子喜静,园内的下人从不会无故靠近内院。
这次又有他在。
只要阿柿不走出内院,只要他这个做管家的眼若饥鹰,将一切外人都盯住了、拦紧了,世子与她便是在院内的秋千上闹起来也不算要紧!
如此,马车驶过桥头,载着一行人踏入范阳,笔直朝着卢府前行。
日头仍盛时,养猫侍女抱着猫,终于在帷帽白纱的遮掩下,走到了遍布饕餮的绿蓝琉璃瓦下,迈上如意踏跺,路过了正门上那只怒目圆睁、口衔金环的椒图铺兽。
这是自八年前狼狈离开后,她第一次经过这只铺兽。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她所坐的车辇刚驶出卢府不远,卢家便关上了这道大门。
大门沉重,闭时用力,震得椒图口中的金环猛晃。年幼的她不甘地回首望去,正被那金环晃出的金光刺得眼底一片白晕,久久看不清前方。
他们要将她走进五姓七望的门关上。
可如今,她仍旧走了进来。
她会让他们后悔。
——
怀中的大肥猫冲着周围打量过来的目光,护主似的不时“喵嗷!”厉叫。
小郡主轻轻地摸了摸它炸起的背毛,紧随在于管家身后,沿着平缓的辇道上行,走过两侧护有望柱头垂带栏杆的台阶,踩过一块又一块莲花纹铺地砖。
明明过去许多年,但在小郡主眼中,卢府的样子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古老。富贵。盛气凌人。
从东青龙瓦当前经过,远远路过正脊上那只正大张其口、吞住屋脊的朱雀,几度在空窗中被远处那片铜质鎏金的鱼鳞瓦晃花了眼睛,再走过荷叶匾的半山亭和檐角翘飞的凤凰亭……
一路不停,一路不停,一路不停。
等走进那座四面被围墙环绕的榴花园时,大肥猫都快吼叫得没了力气。
这里是陆云门母亲出嫁前所住的地方,邻着府中湖岸,四处散着亭台楼阁,或有小桥相连,或可隔水望着,花海成片,松石成群,精巧又幽静。
一个小娘子,独占了这样的一个园子,其生前受宠可见一斑。
于管家却无心看向周围景色。
无论路过何处,他的心思都在阿柿的身上,生怕她忽然无知无畏地闹出乱子,让事情无法收场。
直到将她送进世子每回来时都会居住的小楼,他才松了口气。
而听到阿柿说她想困了想睡时,他更是总算将心放下,让她只管去睡、千万别急着醒。
可他前脚刚安心地离开,换了身更轻便裙襦的小郡主就出了门。从小楼外那棵如已枯死般不见丝毫绿意的石榴树下走过,毫不迟疑地向西远去。
卢家的老祖宗一年未见自己最喜爱的外孙,不到天黑,绝不会将陆云门放回来。
而于管家,就算看到她不见,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只会自己悄悄找。
因此,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府中多“迷路”一会儿。
半晌后,抄着近道的小郡主从已经快要被密竹遮掩的石子路中横插过去,见到了她记忆中的那片马钱果子林。
此时正是结果的时节,枝头挂满了一颗颗还略带青色的小圆果,牛眼大,看着同小金橘并无大差。
小娘子顿了下足,仰脸看了看它们。
随即,她便加快了脚步,边摘下头顶落了竹叶的帷帽抖了抖,边走到了果子树下,伸手就抓住了她能摸到的最大的那颗,用足力气向下扯——
扑棱!
树枝被她拽得猛颤,果子却还是挂在树梢。
滑了手的小娘子不肯放弃,再次向它伸手。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竹青色的绿细蛇突然从上面的枝叶中蹿出,直冲小娘子而来!颜色青翠至极,剧毒万分!
但小娘子却没有露出一丝恐或慌。
甚至,在它急速扑向她时,她还一脸好奇地高抬起手接了它一下。那蛇便顺势缠上了她的手臂,宛如一条翠艳的臂环。
可同样的,那落在她身上的毒蛇也全无要伤人的意思,既不对她用力绞缠,也不对她露出毒牙,只是用极干燥的蛇皮蹭着她,极慢极慢地在她的臂上爬动。
翠绿蛇动得这样慢,小娘子看了它一小会儿,目光就又落到了果子树上,再次抬手去摘果子。
这次,她总算将那颗最大的果子摘了下来,而且一将果子拿到手,就要往嘴里放。
但在果子碰到嘴唇的前一刻,小娘子却停住了。她垂眸想了想,又踮起脚,将指尖对准了一颗完全变成了橘色、已然成熟了的小圆果。
可就在那颗小圆果被她拽到脱离根蒂的刹那,一只手从树上伸出,一把掐住了她的两侧手骨,疼得她顿时脱力,松开了手中的果子。
而同一瞬间,她臂上的翠绿蛇嗖地挺身,疾雷般地缠上了树中那只骨骼更加分明有力的手。
下一秒,成熟了的小圆果骨噜噜落地、滚进了低洼的坑中,一个用树枝潦草束发的少年,出现在了阿柿的面前。
他是从树中钻出的,皮肤是匀称的、浅浅的褐色,年纪不过十六七。
跟阿柿对视了一眼,这位垂着眼角的褐肤少年边无神地打了个哈欠,边松开了她的手,随后两手拨开树枝,灵活地弓身跃下,如猫似豹,落地无声。
看了看已经沾满了泥土、不能再吃的果子,又见害得果子掉落的罪魁祸首一声不吭就要走,小娘子立马就柔柔地发了脾气:“你干什么!”
但因为声音太软,一点凶气都听不出。
“我倒要问你在干什么。”
少年随意地抬起脚,将坑中的那颗果子踢远,然后在小娘子圆鼓鼓的怒视中抬起眼睛,对着她的脸又打量了一遍
“生面孔。”
他确定道,接着又站姿懒散地问:“你是得罪了谁,被骗到这里了?”
“我迷路了。口渴。”
小娘子不满地蹙着眉,眉心那朵小小的梅花都挤起来了。但她江南水乡的语气还是让她将话说得很软很慢,“我只是想吃个果子解渴,你不准,就说不准,为什么要掐疼我?”
大猫般微微松垮着肩膀的少年嘴角微扬,不在意地摸了下小臂上的蛇头:“不怕死,你便吃好了。”
他这样一说,小娘子眨了眨眼睛,捏着手里摘下的第一个果子,半天没有动。
就在少年打算离开时,她却凑近了缠在少年小臂上的翠绿蛇,将果子硬抵到了它的蛇嘴上:“你先吃。”
说完,见蛇嘴闭着,她又把果子往前推了推,认真地催促毒蛇:“快点张嘴。”
少年的眼睛眯了眯。
“这是蛇,吃活肉。”
“蛇?”
小娘子跟着念了一遍,抬起头,看着他:“它的名字叫蛇吗?”
少年没答她。
同微微褐色的皮肤不同,他的瞳色比寻常人要浅,凝神看人时,那双眼睛便好像两丸化成了液体的、流动着的金子,晕着金色的光。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带着股倨傲的冷淡。
阿柿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轻声地答非所问:“我是侍女……”
说着,她左右闪了闪眼神,情绪似乎一下子就低落了起来。
但很快,她就指向少年小臂上的翠绿蛇,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我能不能把它带走?它的皮摸起来很舒服,跟我摸过的其他皮毛都不一样。我想把它带回去、继续摸。”
无声了片刻,毫无征兆地,褐肤少年用他那只没有缠蛇的手不由分说掐住小娘子的手腕,将手指压上她的脉搏。接着,他抬起另一只小臂,让冰冷的蛇头几乎紧贴在了小娘子的颈间!
“这蛇有剧毒。被它咬过,五步内若不解毒,人必死。”
他说着,那双微垂着眼角的眼睛紧盯着她,凝起的瞳仁闪动着奇异的、金色的光。
小娘子毫无惧色地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