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原来你说的陆小郎君,就是我的表哥啊。”
卢梧枝懒散地昂着头,边轻轻抚摸着香蛇,边嘲弄地望向在外人眼中永远白玉无瑕的少年郎。
“你要是早点同我说清楚,我也许已经将你接到身边了。毕竟,我同表哥要过许多东西,凡是祖母没有出声阻拦的,表哥都给了我。”
“才不会……”
小娘子急急驳了卢梧枝,随即忐忑地望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才不会把我送给别人,对不对?”
“我自然不会。”
对于小娘子的慌乱和卢梧枝的无礼,塔中的少年神色淡淡。
他垂着眼眸,抚了抚小娘子仍浮着水津的艳丽唇角,将上面被他吃剩的最后一点唇脂抹掉,接着便转身去了佛像背后,将地上黑裘服拿起,掸去浮沉,披到阿柿身上,让她伸手穿好。
在小郎君的波澜不惊中,阿柿仰起头。
他对面的那片篁竹,映得他的那对双眸如同涔着青玉,平静得让她有些看不明朗。
但小郡主并没有十分在意。
她知道自己仍然在被他毫无原则地惯纵着,所以,她伸手就又抱住了小郎君,随后狐假虎威一般,故意在陆云门怀中扭过脸,眼睛瞪到铜铃大地冲着卢梧枝一脸恶狠狠。
可她这样子无论落在谁的眼中,都只能算得上是气鼓鼓,一点也没凶起来。
卢梧枝当即就冲她笑了。
接着,他看向陆云门:“表哥,我真的很想要她。”
他说着,笑着露出他在月光下森森发亮的两颗小虎牙,“而且她也喜欢我,我们二人情孚意合,还望表哥成全……”
“他胡说!他胡说!”
不等陆云门开口,小娘子就抢着喊出了声。
她揪紧陆小郎君襕袍的前襟: “我最喜欢的人是陆小郎君、我只喜欢陆小郎君……”
如果是在昨日,陆云门听到阿柿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中一定会浮出欢喜。
但如今,他的心已被冰覆雪盖,便是浇上再浓稠的蜜糖,他都尝不到甜了。
但少年仍然需要这些。
只要这些还是属于他的,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就能忍受得住。
“我知道。”
小郎君耐心地将她身上的黑裘服裹紧,用手捂了捂她已经冻得发冰的莹白耳朵,“外面风冷,不要着凉了。”
“嗯。”
等耳朵被他暖好了,小娘子用脸颊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随后把大半张小巧的脸都掩进了裘服领上的绒毛。
见状,小郎君牵着阿柿的手,走回到那尊两人荒唐过后的彩泥塑像前,用火石将它脚下的矮烛点燃。
随后,如寒珠雕就的少年举着铜锈烛台,拉着小娘子走到塔外,蹲俯下身,要背她下山。
小娘子见他背对着自己,便在走向他时拐了个弯,跑过去一脚踩中卢梧枝的影子,使劲地碾了一下,然后才趴到了小郎君背上,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凉凉味道。
走了半晌,小娘子看向了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卢梧枝,忍不住般、无声地对着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卢梧枝笑着向她歪了歪脑袋,声音虽然压低了,却又足足够地能让前面的陆云门听清:“我给你的香蛇被养蛇人用特殊的秘药喂养了许久,会在恢复爬行时于地上留下痕迹。那痕迹白日看不见,但夜晚,被月色一照,它便无所遁形。”
让蛇在夜晚露出形迹的秘药,就连小郡主也是头一次听说。
小娘子听着,黑澄澄的圆眼睛睁得愈发大,里面闪动着夺目的好奇。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一般:“你骗人,你明明只说了要我把香蛇放出去给你试诱蛇的药。”
她又瞪向了他:“如果我知道它会留下痕迹,我当时绝对不会答应你!”
卢梧枝的神色狡赖又无辜:“我说的是要你帮我试药,又没说试的到底是哪一份药……”
就在这时,山下寺中的一处屋子倏地闪过火光,随后火苗高窜,熊熊的烈火迅速将屋子吞没。
三人登时都变了神色。
而眨眼间,那火舌便又缠住了数间屋子。
等山腰处的他们赶过去时,那一片已是浓烟滚滚,烧得熯天炽地。
幸的是,那里的不远处便是清水池,不断有被嘈杂惊醒的寺中人奔出,用器皿盛提着池水前去泼洒。阿柿几人转身,正欲也去提水,身后却炸开了一声大吼:“快拦住老师!”
阿柿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一对无畏向着火场跑去的老夫妇。
他们原本正带着孙子在屋中沉眠,不料屋子被旁边大火波及,浓烟很快将安睡中的他们呛得昏迷。是几个心仁胆大的壮士趁火势还没有滔天,一起冲进了屋子,将老夫妇二人救了出来。
可在熏满的烟气中,他们没能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孩童。
待老人醒来后惊恸着说出此事时,屋子已经烧得难以入内了。
几次见到闯进去的人退出来说着救不了,那须发斑白的老翁和老媪停下了嘶喊和扑火,相视一望,竟相互搀扶着下了决心、就要冲进火里去!
卢梧枝见状,一把将两位老人拽住。
清瘦的老者挣脱不得,却仍在奋力:“我的孙儿还在里面!我要去救他!”
听着老人痛苦的嘶喊,卢梧枝看了眼火势,一把将他们推进后面追来的人们怀中,举起一桶冰凉池水,为自己当头淋下。
阿柿当即便看出了他的意图,立马将厚厚叠起的帕子在水桶中浸得湿透又拧至半干,赶在他踏进弥漫的烟雾前递给了他。
水洗着眉眼的褐肤少年露着小虎牙冲她笑了,随后,一句“回来还你”还没落音,便眸光流火地在小娘子的注视下冲进了火海。
而此时,陆云门看众人皆聚在此处灭火,又见阿柿那里安然,转身便逆着人群,奔至成片着火院落的后身。
紧接着,一气未歇,小郎君目光凛冽,奋力将与院内火树枝叶相连的数棵燃松砍断,随后翻土扬沙,将极快在地上草坡蔓延的火星尽数扑熄。
待这里事了,少年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发颤得厉害,便是连一根树枝也拿不住了。
方才情急,他近乎豁出一切地使了蛮力,以致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手腕错骨锥痛。
但他必须这样去做。此处草长得密密丛丛、苍郁葱茏,但凡再晚分毫,火就会随风烧过松墙,尽数泼上草野。到时,只怕烈火燎原、再无可挡,不止佛寺里的人会遇难,便是住在佛寺周围的百姓也要遭祸。
小郎君握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仍是不歇丝毫,又向回奔。
但当他赶回去时,火已经在数人的合力下被扑灭了。迟些也意识到不可让火蔓向山林的寺中人提着水跑来,与他擦肩而过。
小郎君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隔着纷乱攒动的人影,直直地望见了远处林立火把中的小娘子。
她把黑裘服给了卢梧枝御寒,自己身上穿着不知谁为她披上的一件青色的同向绫翻领披袄,上面被火把映着的麒麟团花,正随着她踮脚为卢梧枝擦拭眼睛的动作而流动着腾腾的辉光,全部涌进了陆云门的双眸。
第112章
112
“不准总睁眼睛。”
而此时,火把旁,小娘子正对着卢梧枝蹙眉。
“是你说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我才用清水帮你擦洗的。你要是再乱动,我就不管你了。”
卢梧枝的头发被在火中被烫得打了卷,显得他更像只毛茸茸的大猫了。
听了小娘子的话,他便真的老实了一会儿。
但没过多久,睫毛上的灰烟刚被擦干净,他就低着头、把脑袋凑到了小娘子面前:“你要不要摸摸我现在的头发?摸起来可舒服了。”
小娘子神色迟疑了须臾,最后还是对着少见的卷卷头发伸手抓了一把。
但她立马就把手松开了。
“你胡说,你的头发又硬又刺手,摸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但卢梧枝却捉住她的手,将它重新按了回去,强迫她在他的头上又摸了一会儿。
“我刚才循着那男童的哭声向内间匍匐时,差一点就在浓烟里失去了意识,是因为想起我答应了你、还要出去把帕子还给你,我才又爬了起来,逃过一劫。”
几乎要同小娘子额头相抵,瞳色浅至发金的少年极近地直视着小娘子的眼睛,慢慢地扬起笑:“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就像对陆云门那样,也亲我一下?”
小娘子乌黑的眼睫无措般地扇动,仿佛被诱惑了一般失神不定,竟足足过了半刻,才总算想起似的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来。
“你做梦。”
她退开几步,像是定了定神,随后就又柔柔又骄傲地扬起脸:“我今天从陆小郎君那里得到的宠爱很足够,才不需要你的。”
在卢梧枝略有思忖的凝神中,阿柿又骄纵地说道:“而且,照你的说法,你能活着回来,全靠我给你的帕子。那便是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当听救命恩人的话,而不是对救命恩人提要求。”
卢梧枝正想要再说些什么,那对终于听到孙儿苏醒啼哭的的老翁老媪行了过来。
而他们的身边、身后,还跟随着几名后面陆续赶来、气貌不俗的男子。
在这双华发老人向卢梧枝行恩谢大礼、被卢梧枝扭身不受后,他们身后均唤着老翁“恩师”的彬彬文士们纷纷上前,向卢梧枝道谢,询问他的姓与名。
卢梧枝一见这景象,转身就想走,却被一把小娘子抓住。
“你为什么要走?他们又没有谢错人。”
阿柿眼睛里的光、亮堂堂的:“好几个人都说了,但凡再晚上一点儿,那孩子的性命都会不保。你冒死把人救了出来,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就应该得到感谢、应该被人夸奖,不然,以后谁还做好事呀?”
说完,她伸手就把垮着脸的少年向人群推了一下:“快点,他们在问你是谁呢……”
顿了顿,小娘子自己先露出了疑惑。
“对啊……”
她歪头看向卢梧枝:“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毛发卷着的少年对她居然才想到要问这个问题而感到好笑,原本满脸的不情愿也消去了不少。
又被她推了几下,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对着众人叉手:“范阳卢氏长房,卢九。”
“卢家九郎?”
老翁忽然出声。
方才因家中仅存的血脉险些命丧身边,他生出魔障,形容狼狈痴癫。
但如今,孙儿无恙,他眼中便恢复了清明,竟于此时现出了种仙山老鹤的雅士气质:“你是卢梧枝?”
随着老翁神智渐明,这边变得愈发热闹明亮。
而远处,孤零站着的陆云门遥望着那片耀眼的明亮,整个人覆满了静而幽的冷光,便连睫羽上,都凉得仿佛落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