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少年做了这样多的事,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使这屋子愈发静谧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该何时打破这片安宁了。
可紧接着,心中正百般合计着的章大郎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不过转瞬之间、那碳火的热刚刚透过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气便如狂涨的浪潮般剧烈涌起、气势惊人地淹没了整间屋子!
奇异又芬郁,一下就将满屋的乳香气味完全盖了过去!
“这是什么香?气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头脑一热,当即就问了出来。
小娘子没出声,而是向着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周身浸着静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沉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们在来河东的路上打发时间做的那个?你是不是还加冰片灌了几支香烛?”
听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靥,对着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有现成的、由它做的香烛在,自然该先用它。我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变得发烫了。
他虽没闻过阿末香火蒸后的气味,却常听一个供给他香料的贩子因曾得到过一块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嘘不已。
不止是那个香贩,每一个香料贩子都称此香极为难得、因此价值千金,寻常人家耗尽了家财也不可能买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为了烘手取暖,就随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还灌进香烛里……
他耳中响如雷动,听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远了:“怎使得如此珍贵的香……”
小娘子扑哧笑了,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贵’是贵些,,但哪里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岭南是做香业的,最出名的便是合这阿末香。这东西对旁人或许难得,但在咱们家,却是从来不缺。要说起珍贵,头一样还是姑姑所种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带着大量的阿末香、千里迢迢从岭南跑到东都,说是去给姑姑分账,更多的,还是贪图她院子里的那些茉莉花。”
自称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通。
可她说话虽急,嘴角那两个小酒凹却从她出声起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整个人热乎极了,都让人没办法不同她亲近。
“也不知为何,经姑姑的手所种出来的茉莉与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别的都落了,她的才初开,而那半开时新鲜着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适合用来加工阿末香的。便是过上几百年,那香气都不会损去半分。但姑姑对她种出的花草总是宝贵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阵子,才能从她那儿求到几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难得多了……”
第141章
141
如此东东西西地闲聊了一会儿,章大郎没多久就将小娘子的家世几乎摸透了。
此时的他可谓是追悔莫及。
两月前,多年没有归过一次家的章铎夫妻驾着个破驴车就回了河东,说是带回了全部的家当,可不仅没有仆从侍奉在侧,拿下来的行囊也是空空,那看着沉甸甸的驴车里就只有几盆花草枯木。
穿着的是陈布旧衣,袍子里絮的绵只有薄薄一层,摸遍全身拿不出几个银钱,回来没几日却说要辞官留在河东,就此再不离开了,还要住在家中开个医馆,不取分毫为周围百姓义诊。
任谁看,这都是明晃晃地打算要靠家中供养了!
可是凭什么?章家如今的家业可全是靠他章大一个人赚出来的!
原本章铎到了东都、在朝廷做了官后,有不少河东的官员都曾往章家送过好处。
可章铎那边刚一知道此事,就丝毫没有顾忌地跑到圣人面前将事情交代了,害得从那之后,但凡有些官职的人家都将章家视为蛇蝎,别说给好处了,就连照面都不敢打,生怕被章铎误会后再告到圣人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章铎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到如今竟还拖家带口地回家想要让他白养,还要拿他的钱开义诊!而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还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丝毫不愿、只能拍着章铎的肩膀哈哈笑着地让他放心、告诉他”只管去做、一切都有长兄在“,不然就是不知感恩……
这要他怎么能情愿!
可未曾想,他一直以为娘家人早就死光的章铎妻子,竟出自岭南“家富日飨如封君”制香人家。
难怪章铎回来时只带了一驴车的花草。
因为只要养着那些盆子里的花,每年都有妻子娘家的侄女给他们源源不断地送钱!
越想,章大郎目中的悔意越要掩不住。
很快,他便按捺不住地又对着这弟媳家的侄女套起话来。
好在她爱说爱笑、快人快语,又对他没什么提防,没多久就叫他弄清楚了。
原来,这小娘子是昨日才刚到河东的,舟车劳顿的疲惫劲儿还未全消去,便立马重视礼节地来章家为逝者上香了。
“……今日来上香,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姑姑、姑父心疼我路上劳累,要我先在家中先多歇几日,可我心中不安,到了今早,实在等不了了,可偏偏他们又都不在家,我不想误了合适上香的时辰,便独自出了门……”
这正合了章大郎的猜想。
若是知道章铎与家中的龌龊事,这小娘子何必还要专程来吃闭门羹。八成是章铎夫妇也觉得因“不孝”被赶出不光彩,便没有将事情同小辈细说。
这倒正好。
他可是从未与章铎夫妇交过恶。
靠着他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表象,在章铎的眼中,他章大郎仍是个在心底对他十分关切的好兄长,虽然不敢于明面上违背老父、不能将章铎留在家中,却也是暗中给过他几吊钱周济的。
如此,只要这小娘子句句属实,只要他能尽快将章铎一家接回来、赶在这小娘子离开河东前让两家的关系融融洽洽,他还何愁会弄不到香!到时候,他就能藉着河东盛行用香的东风,赚到他原本几辈子也赚不到钱财。
崖边寺的神僧果真灵验,使他许下的愿望无一落空!
“快给客人上茶。”
又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说得口干舌燥,章大郎这才发觉府里竟还没有上茶,连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一瓮沸水便被端了上来。
沸水清清不见茶色,也无葱姜枣浮沉,只有一片沉香漂在水面。
自章大郎做了香的生意大赚一笔后,为了装成懂香之人,每有贵客临门,他都会附庸风雅地让下人烹一壶“沉香熟水”。
方才看他态度,下人们自然而然就将这用沉香煮沸的水端了上来,依次舀进为屋中座上人备好的茶碗,随后恭敬奉上。
茶盏到了跟前,小娘子看不到,没有动,可端坐着的少年却也没有接。
他看向章大郎,头一回对着小娘子外的人出了声:“河东与岭南做熟水的方子不同,娘子在家中喝惯了我所做的熟水,只怕喝不习惯别处的,还请郎君另煮一瓮清沸水,让我侍奉娘子用茶。”
拒茶分明是失礼事,可少年做得举止有度,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目光也端正清明,仿若只是在陈述而已,倒叫章大郎都不知该不该生芥蒂。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难侍奉。”
小娘子跟着也开了口。
虽说着反驳的话,但她唇边酒凹甜甜,不见半分责备的意思。
接着,她又笑着向章大郎道:“那就劳烦伯父了。也请伯父尝尝我们岭南的沉香熟水。不是我自夸,我身边这位小郎君可是极擅这些雅事的,不然,我也不会这样离不开他,连往河东送个账都要将他带在身旁。”
话说到了这儿,章大郎自然也露出了笑。
他抬手指了个下人去煮水,接着便回头又跟小娘子说笑起来。
可渐渐地,他的余光却越发频繁地扫到了少年的身上。
很快,他便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烧至微红的瓦片上,放着一小片上好的黄熟香。
少年将半透茶扣于其上,燃香之气被他徐徐尽收杯中。
而随着少年周身气度愈发沉、愈发静,那盘盘袅袅聚于杯底的香云也如古寺白鹤旁燃起的香烛,看得人心清气平,宁静致远,飘忽忽不知身在何处。而后,茶杯倏然翻起,沸水奔落杯底,雾散云消,一切似真似幻,竟叫人生生陷在了怔中,半晌无法回神!
章大郎哪里见过这等风雅事,接过少年呈来的茶盏时,他不自觉得背也躬了,声也低了,不由自主便露出了卑微作态,心中本有的最一丝怀疑也消去了。
因此,当此前领命出门的一对侍女将阿末香所制的香烛取回来、那金子般的香烛在章母的牌位前燃起时,章大郎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狂喜。
他拚命向下压着嘴角,不让人们看出他的情绪。
待小娘子一行人告别、那覆着乳香香气的马车一从街角拐走,他立马抓住身后的老汪,要他快去将那两支香烛熄了!
另一边,坐上马车后,小郡主的唇角慢慢弯起,终于忍不住地露出了又放肆又灿烂的笑。
等听到马车的记里鼓响过好几声后,她便说什么都要在外面驾车的陆云门进来陪她。
随行的侍女几乎个个都是骑马的好手,很快就将小郎君换了进来。
“我们去章家之前,可从没提过说不喝他们家的茶。我都不知道,你还精通‘吃沉香’呢。”
这便是这趟并无多少意思的出行中,最让小郡主开心的事了。
“可惜这次准备得匆忙,带的只是上等的黄熟香。你若早些说,我就叫人去多寻些好沉香了……”
她完全辨不清走进马车的小郎君究竟在那个方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所以,她只用仰起脸,就是在对着他,只用伸出手,就会被他握住。
感受到指尖被小郎君微凉的手心拢住,小郡主刚刚收敛起来的两颗小尖牙便又露了出来。
陆云门会拒茶,这可是她之前绝没想到的。
这位小郎君能按部就班地以一个虚假的随侍身份陪着她到章家走这一趟,便已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刚刚,他主动地说了谎话。
没有被她要求,也不是被逼到了不得不说谎的地步,他却亲口骗了人。
清清楚楚。
无法抵赖。
虽然以陆扶光的耳朵听来,他的谎说得还是有些生涩,还需要她跟在后面补上几句,但也足以让她在听到的瞬间、心头血变得灼热发烫。
若是旁人未曾同她商量、临时这般胡乱地自作主张,说不准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惹得她不悦。
但这样做的人是陆云门。
因为是陆云门,所以她可以完全放心。
他说要亲手为她做沉香煮水,她就立马让他去,而且还不留任何余地地说他能做到最好。
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让她的话落空。
而事实也是如此,她光是听着章大郎呼吸声的变化就知道了。
那可是大梁最仙质风雅的麒麟少年在亲手以香入茶呢。
她在空旷的游苑里独自玩乐了数年,终于听到了有资格走入其中之人的脚步。
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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