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眼见那玉牌直直朝着地面落去,就要在他面前摔得粉碎,檀管事脑中分明混沌不已,却几乎是扑着摔上前方,将它接到了手里。
他形容狼狈至极,但在看到玉牌安然无恙时,面上却不自觉地松出了笑意。
“檀管事不必担心我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因为,我也姓陆。”
小郡主端庄地坐了回去,指尖拨了拨小郎君今早为她新编好的花镯,嫣然含笑。
“我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河东陆氏长久安稳昌盛。”
陆扶光并不是在诈他。
她说的可几乎都是实话。
虽然最初是为了其他目的才命人留意檀管事被抓走后的情况,但在看过檀管事这些年在族田的作为后,她是真的生出了想用他的念头。
这样的人才,明明只要用得得当,便可做出大功绩。就这样死了,也实在可惜。
而她新得的那个庄子,原本并不在永济州的地界里,多年无人管束,算得上穷山恶水,很不好打理,她心中能将那块硬骨头啃一啃的几个手下如今都腾不出空,檀管事刚好可用。
至于河东的这一摊子事,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派用场。
“那庄子僻远也穷苦,但正因如此,也无人会认得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从头开始,换一种新的活法。”
仔细端详那玉牌,檀管事在认出上面章纹的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回想自己几日前的所为,更是后怕不已。
可随后,他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如此权势滔天的贵人面前,他的命卑如蝼蚁,她若是想计较过往,那他早就被捏死在她的指尖了。
尊贵如她,没有任何同他虚与委蛇的必要,也正如她所说的,她绝不会对河东陆氏不利,她说要用他,定然是真确觉得他可用!
即使他的品行已满是污点,她还是真的愿意再信他一回!
檀管事忽然老泪纵横,俯首久久拜下:“领贵人命,老奴定不负此恩!”
——
“檀管事。”
贾内监亲自送戴着帷帽的檀管事登上了前往永济州的渡船,抬手止住了他的行礼,“您既领了玉牌,从此便与我同为郡主属下。我不能受您的礼。”
他看出了檀管事眼底想问却又不敢问出的踌躇,“我不了解您,但我知道郡主从没看错过人,也从没用错过人。正因如此,那位贵人从不轻易用人,一旦用了,便绝不会亏待。您家中受到波及的儿郎,郡主都已使法子救了出来,由我亲自妥当照料,想要继续那般奢靡挥霍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掌一门手艺、余生衣食无忧。”
说完,他照吩咐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檀管事长子总随身佩着的玉珏,交到了他的手上:“郡主说了,待时机成熟,会为你们再做安排,望您宽心。”
——
隋征陪着汝阳夫人走出她们住着的旅舍,打算在上马车去往章铎家换药前,先吃碗热乎的汤饼做朝食。
可不过几步远,她便连着撞见了好几个跑着路过的小儿,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唱着什么“铃啊铃、去去去”,手上都系着串有各色垂坠子的彩绳。
那些垂坠子都是用细线编成的,不过指甲大,有的编成小猫小狗、有的则是桃子李子,个个精致鲜亮。
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下,向前走的脚步自然也不经意地慢了些。
被她搀扶着的汝阳夫人发现了,便问了她。隋征刚答完,就在汤饼肆掌勺的店家手腕上也看到了相像的彩绳子,只比孩童们戴的大了些。
于是,在得了汝阳夫人的首肯后,她便在接过汤饼碗时,向着店家问了起来。
“这是我从山灵庙求来的,削病辟邪,灵得很咧!”
店家娘子长着张秀气脸,但生得颈粗膀圆,看着有一把子力气,声音也同她的样貌似的,好听又响亮,一嗓子就传到了对面卖蒸饼的店家耳中。
“哟!”
那也是个爽利的娘子,手上劲巧地揉着面,扭头扬着声朝这边笑道:“又在同讲客人讲山灵庙了是不是?昨儿我说你啰嗦、一段话能讲百十遍,是谁跟我说,今儿绝不再提了?”
“这可不是我主动要讲!是客人问了,我才答的!”
汤面娘子与她最熟悉,因而也是笑着怼上,随后,她朝向还在看着她的小娘子与老妇人,收敛起语气中的泼辣,好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这右手腕因多年抻面搅勺地忙活,时常酸痛,但自打从山灵庙出来、得了这条求来的彩绳,才不过两日呢,我这整条腕子的筋骨都松快了,实在是想不信服都不行。等今日过了朝食的时辰,我还要带上我家的两个小女,一起再去山灵庙上香!”
“山灵庙?”
隋征看了看汝阳夫人,见她也有意继续听一听,便接着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庙宇名。之前,我只知道这儿有一座崖边寺很有声望。”
“崖边寺自然也是灵妙,”店家娘子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在话,“但去那儿,进门便要交上香火钱。我们这些兜中只有几个铜板的,想要将祈恩的话传到神僧耳中,需得先饿上个一年半载去攒钱,实在承受不起。”
正说着,食肆又来了食客,店家娘子便欠了欠身,又到别的食案前招呼去了。
事情只问到一半,隋征徐徐无声地随着汝阳夫人将汤饼用完,期间几度抬首,悄悄又向着她看了几次。
“今日出来得早,倒也不急着去章太医令住处。”到底相处久了,汝阳夫人对她的心思了然,等放下了箸勺,她缓缓开口道,“那山灵庙叫她说得神奇,实在让人想去见识一番。正巧我们马车宽敞,你且去找那娘子问问,若是方便,可以一同去。”
——
山灵庙的不远处,陆氏族田的庄子上,一个独自住着的庄稼汉扶着昏沉沉的脑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正正好被从窗缝照进来的烈阳刺到了眼睛。
他抬手去遮,却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他们昨日傍晚就定了下了,今日一早要去河西的那户人家讨要说法!
看着大亮的外面,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了头,他急得顿时气血上涌,两耳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只顾着手忙脚乱抓起衣裳穿,连着好几次都将两条腿塞进了同一个裤筒里,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好容易把裤带系起来,松了一口气的他总算有心思去听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四周静得骇人。
他满腹疑惑地推门出屋,赶去田里,离得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田边。
他走近了些,刚要张口问他们在做什么,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掐紧了喉咙,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金灿的庄稼地上,覆着一大片死去的蝗虫残肢,而与蝗尸堆叠在一起的,还有无数只死伤的野蜂,仿佛双方刚经历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厮杀。
——
山灵庙内,隋娘子跟在那汤面娘子的身后,双手捧着庙祝用刻满祷文的金勺舀出的三颗香锥,低颈垂首,小步走到了殿内那座金身神像的面前。
那神像盘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颈上却生有两首,猛一看令人心生惧意。
隋娘子压下心中怪异,悄悄细看金像,很快便发现它的手心、膝上均落有蜂虫。
终于,她想起了一位传说中的山神。
曾居平逢之山。
其状如人而二首。
掌天下螫虫。
第154章
154
哗啦。
哗啦。
一斛又一斛的铜钱被倒在章铎家的小院里,有的簇新发亮,有的辗转经过数人之手而磨损严重,但都是百姓怀着虔诚之心放进香火钱箱的。
因为最多只肯向一人收一枚铜钱,因此最初一日能摸出来的不过只有零丁几个,但如今,已经能成堆滑着在地上铺开一大片了。
雄鸡原本圈地为王地在院子里遛弯,突然落地的铜钱子儿把它吓得直接扑着翅膀腾了空。但是很快,它就试着踩了上去,随后欢快极了地在铜臭味间蹦来蹦去,很有种钱来疯的劲头。
跟它相比,旁边那只病病殃殃的老鹅就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了,被公鸡踢溅出来的铜钱砸到脑袋,也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头。
在又一枚铜钱要弹上它可怜的脑瓜时,刚走进小院的漂亮少年伸手将那枚铜钱抓到了手中。
“哪里来的鹅?”
陆云门将铜钱抛回钱堆,看向一旁准备将老鹅抱远些的贾内监。
“一名香客在来山灵庙的途中路过集市,见这鹅望向自己的眼中仿佛有泪便心生怜悯将它买了下来,送来了庙中放生。”
因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贾明的身份欺瞒了他许久,即便如今待在了同一屋檐下,贾内监看到燕郡王世子,还是有些想躲着,答时格外恭谨。
比他做过更多过分事的小郡主却灿烂地扬起笑脸,对小郎君道:“我正在问贾内监山灵庙附近有几条渠呢。”
连思索都不用,少年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在将带回来的银丝糖放进她手里的同时,接过了她手中舆图,凝神看了几眼:“若要建在山灵庙东坡下,引永福渠的水会更快些。”
“那就叫人去做。”
陆扶光吩咐贾内监,“不必点明是谁,只说有人因受山灵恩惠,故愿引渠为庙中灌个放生用的池子,用不着刻意大张旗鼓,稍放出点风声就好。周围百姓有想一起出些力气的,可以让他们前去帮忙引渠,但绝不能收取分文钱财。其间若是有不怀好意的,就让他恶有恶……”
“不得了!出大事——”
陆西雨一跳下马背就喊着朝小院里冲,打断了院内人说话的同时,差点与背着盛獭的箩筐走出院门的阿细夫人撞了个正着,当即惊得嗓子眼里的声音都挤细了。
他虽来过这小院几次,但阴差阳错地,从未跟阿细夫人打过照面,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因此这会儿便半分城府都没有地将吓了一跳全现在了脸上。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妥,连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接着,目送笑着向他问安又说了“无妨”的阿细夫人离开,几乎成了这座小院耳报神的陆西雨灰溜溜地凑到郡主面前。
即便刚才丢了脸,这会儿放低了语气也要继续把肚子里憋不住的话说完。
“出大事了。”
他拉过张胡床坐下,把跟过来想啄他蹀躞带上亮晶晶宝石的公鸡拨到一边:“郡主你不知道,昨晚族田发生大事了,庄稼上落了一大片蝗虫和蜜蜂的死尸,看情形,像是经过了一场鏖战,双方拚杀至死!”
小郡主面上的神色愣住,指尖攥紧了银丝糖的纸包,将它捏得都起了皱褶。
稍安静了片刻,她向着紧张期待她反应的陆西雨出声:“你详细说说。”
“好!”
得到了回应,陆西雨立马立马继续道,“刚才庄子里的人又去了我家,这次倒是没喊打喊杀,我们不给他们开门、他们也只是站着不肯走、隔着门传信说庄子里出了件奇怪事。他们说,昨夜分明没有下雨,可他们却在睡着后听到外面雷鸣霹雳,刀斧兵戈相撞,厮杀呐喊声不绝。他们想要起身去看,但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小郡主边听边不断地微微地向他倾身,斜坠着的鬓钗上玉翠珠子无声地一颤一颤。
在陆西雨眼中,这会儿的陆扶光几乎是他见过的、最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了,所以他讲得非常卖力,力图把他听到的原封不动全说给陆扶光听。
“竟然真的灵验了……”
听完他所有的话,小郡主喃喃般地出了声。
“其实,”她轻声对他说,“我前几日因为族田中那段犰狳的流言而苦恼,便让侍女驾车带着我四处走走。因为没个目的,也不认得路,所以只是随意地在走,但不知怎地,那匹马竟走到了一座我从未听说过的山灵庙前,随后就定住了马蹄,就算用鞭子抽它,它也不肯动。”
她说得声轻,周围全静了下来,就连又立回到了铜钱堆上的雄鸡也不再走动了。
貌美的小娘子颦了颦眉,声音飘飘忽忽,像缕抓不住的烟,“那时的情形,实在很难用言语说清。我下了马车,在望见山灵庙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脚步不停地进了庙中。听庙祝讲完这山灵庙的来历和向它祈禳的法子后,我便照着,到族田中举了禳祀。当时,我想的,也只是试一试,与其将金银钱财送给族田的那群人、让他们得逞地去供奉崖边寺,还不如献到山灵庙,只要山灵能显出神迹,证明它能用它所驭的群蜂在蝗虫漫天时护住族田的食粮……”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了许多想不清楚的事。
“原来真的是你……”
陆西雨听着听着,却逐渐恍然大悟:“难怪庄子里的人说前一日见到你抱着公鸡到田地间敬香祈禳,问是不是同今早发生的奇事相关,我们不答,他们便不走,害得我只能从后院翻墙出来。我还以为他们认错了人。”
可他不明白:“听到犰狳的事时,你当即就肯定是族田里的人在装神弄鬼,我看你那时的样子,还以为你完全不信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