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这湖上除了湖心的戏台,便只有南北两座亭子,南边的宴着小郎君,另一座则全是小娘子。
长辈们都在别处,只将这些还未嫁娶的郎君娘子们放在这儿,大梁民风开放是一回事,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周围的小娘子们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家中的兄弟、请郡主去看。
小郡主自然也与她们心照不宣。
她知道,这几族的人,对与皇室子女通婚一向并不热衷,能有这样的盛况,多半是想到她流着陆氏的血、这些天又在小娘子堆中的名声实在太好的缘故。
总不能这样早地就拂了她们的意。
都是些很有用的小人偶呢。
眼前的湖光忽然化成了白茫茫一片。
陆扶光合了合眼。
可眼睛的情况也不过稍稍好转了一点。
只靠一颗清目丸,果然撑不住。
她找了个由头,走出湖中亭,沿着堤岸金黄灿灿的无患子一路下行。
走到僻远些的无人处,她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从拿出盛药的细颈银瓶,正要将它打开,突然眼睛蜂蛰般刺痛,接着便如糊上了浓重的黑浆,眼前仅剩下薄薄一星点的光。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小郡主一时脱力,银瓶从她冷汗津津的冰凉指尖滑了出去,顺着植被丛生的缓坡向下滚去。
静静闭目片刻,她将手又伸进了锦囊。但这时,缓坡下面却传来了有人踩响无患子叶的声音。
“请留步!”
小娘子顿时向下喊话。
她的眼睛刚恢复到能看到些许斑驳,但对着那个一片模糊的身影,她却没有半分虚怯,落落大方地笑望着道:“您附近的地上,有一细小银瓶,上刻奔狮纹,那是我的东西。能请您将它拿给我吗?”
那身影似乎躬身捡起了什么,银光在陆扶光眼底闪过:“是这个吗?”
“正是。”
听到男子的话,她向他伸出手。
但那个身影却并未直接登坡而上,而是绕了路,从小郡主的视野中消失。
片刻后,在她面前的不远处,拿着银瓶的人出现了。
但对这个直逼自己而来的颀长人影,小郡主却很快地收回了手。
应当是同样的襕袍。
但脚步的声音不一样。
遥望时给人的感觉也不同。
“你是谁?”她问。
“你看不见?”
听到这个与方才那人几乎相同的声音,陆扶光顷刻就知道她遇上的是哪两个人了。
略一思量,她决定不与他纠缠,于是果断抓过他手中的银瓶,转身就走。
“怎么来得这样晚?”
服了药,小郡主走向湖中亭时,亭子中,陆十娘正拉着刚刚赶来的司马小娘子入席。
这位新到的小娘子长得略有些圆润,梳着饱满的环髻,联珠纹的坦领半袖和外罩着的纱笼裙上都散着股檀香气。
自幼丧母,父亲又怀着报国之志,常年治理穷寒之地,不忍带着她受苦,便将她交由舅舅一家抚养。
舅父舅母都是名显天下的通儒达士,多年对她爱如亲子。但寄人篱下,还是让她养成了文静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为扶光郡主,她与其他小娘子开始变得相熟,但她还是因为被裴娘子拉着、成为了席间瞩目的存在,而紧张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扶光郡主。
总是意气飞扬着,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却又谦逊温和得不会灼伤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样。
哪怕只是一点点。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气,腼腆地笑着向众人解释:“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过,那时庙里的人并不多,原以为这回进香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去那儿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们怕来不及,在轮到我们求签前便退了出去往这儿赶,不料还是来迟了。”
陆扶光清楚地听着她的这段话,走进了亭子。
这段日子,她可是将成箱的金银都流泻般地送进了山灵庙。
昂贵到连须子都要拿黄金去换的多年野山参,仅在贡品中能寻到的西域肉苁蓉,只要对喝下去的人有好处,她便让章铎无所顾忌地只管用,一视同仁地端拿给每一个前来进香的百姓 。
若是这样还换不来如今山灵庙的盛况,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她正想着这些,隔湖遥望的、小郎君们的那处亭子中,也有迟到的人来了。
随着那边不断响起的“子瑭、子琅”的迎接声,这边,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边亲手送上盛满了美酒的樽杓,边轻声向她示意道:“那两位便是闻喜裴氏有名的双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听说过他们?”
陆扶光侧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们的话而看向了北边亭子。
对视中,陆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样子。他的那双眼睛,让她想到了她曾经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黑色野狐。
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现得极为知恩图报,即便被她包扎好了伤口、放生到了营帐外,它也久久不肯离去。
总算转身不见,片刻后,就在众人都以为它不会回来时,它却艰难地拖着还有些瘸的后腿,叼着一尾刚从湖中捕上来的鱼,身上湿漉漉地出现在了营帐中,轻轻地将鱼放到她的脚边。
她见它如此,便用炰鳖脍鲤精心养了它数日。
但伤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从她帐中逃走,离开前咬死了她养得最肥的两只兔子,还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衅嘲讽地撒了尿。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好性子,发现被背叛后,她几乎亲手屠猎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刘初桃又被寒气侵体、咳得厉害、得赶紧回东都养着,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处、将它们的老巢烧干净。
面上与人为善,和颜悦色,见人先露笑,但其实心比天高,谁也瞧不起,满心满腹全是算计。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礼,小郡主无动于衷地转回了脸,低头饮酒。
裴十五眯了一下眼睛,众目睽睽下,将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礼、变成了隆重的长揖,想要以此逼陆扶光将头转回来。
他做得风度翩翩,逸态横生。
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在留意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两人间来回,小郡主都始终专注地饮着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这世间不是没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区区一个裴十五还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着自行结束了这段对峙,也就在这时,又一少年走进了南面的湖中亭,顾盼炜如,满座风生。
第159章
159
“陆云门。”
裴十五原本对皇室的郡主兴味索然,他会想要来此,就是因为得知了他赏识的陆小郎君会来。
所以此时,他是真的神采焕然,目展眉舒着亲手将他早已备好的八斗金镀银酒瓮倒满,端着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几瓮美酒才行,”他笑着道,“旁人来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陆云门双手接过酒瓮,仰首将酒水饮尽:“许久不见子瑭、子琅,自当奉陪。”
少年鹄峙鸾停,喝得端正庄重,却又毫不拖泥带水,顿时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这群小郎君年纪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热烈地笑乐相谈起来,没多久便兴致高涨,在席上捧着酒盏,互相劝着酒、逐渐载歌载舞。
羌笛与筚篥声响彻耳边,陆云门接过了正以舞相属的裴十六递来的羯鼓。
裴十五合着拍子,以箸击,开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声畅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处湖上亭。” 看着眼前明显冷清了许多的亭子,心中羡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为什么我们偏要坐在这四处漏风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着?若是在只有我们在屋子里,门窗一闭,我们这会儿也可以随意踏歌。”
“为何我们在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说不出来。
在这种宴席上能公开如此歌舞的,从来都只有男子。
陆扶光看向周围。
陆十娘同她对视着,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主张。
在这席间做主人、想着让事事尽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则沉默着露出了顾虑。
“只要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吗?”
小郡主笑着扬起贴有珍珠的脸颊,轻轻说了声“借我”,随后拿起陆十娘带来的那把筋角弓,从胡禄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间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如星的瞳仁微缩,箭镞迫人地对准了东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楼檐边,一左一右两只套兽正用它们那对由坚石铸成的兽齿、紧咬着那幅足以将亭子裹缠起来的巨大绢纱。
紧接着,弓满弦松,利箭化如击空的鹰隼,以气贯虹霓之势,用它足以碎铁的鹰喙、将那困住绢纱的石齿震裂大半。
起初,多数人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当第三箭后,左边套兽的石齿被彻底击碎,被它所衔的长幅绢纱从它的口中滑落、又在强风的鼓动中猎猎作响着要飞往北亭方向时,众人心中忽地明了了。
仿佛心口被烫,陆十娘猛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那支对准了另一只套兽的、蓄势待发、明光烁亮的箭镞。
但这一箭,却像是因遭狂风所扰,没能击中兽齿,而是擦着套兽的眼睛划了过去,让几个提着心的小娘子都同时发出了轻呼。
南亭处,见到此情,柳四郎起了身,想要抽箭相助。但他的手刚碰上胡禄,就被裴十五和裴十六同时按住。
可想要做此事的并不止柳四郎。就在他被阻止的瞬间,角落无人留意处,一位手快郎君的箭已经离了弦。发现裴家两位郎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错事,面露无措,但已覆水难收。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斜飞而出,将那郎君射出的箭牢牢钉入湖中假山!
裴十五转头,见射出那第二支箭的人是陆云门,顿时如感知己地冲他一笑。
待陆云门握着弓箭走到他身边,裴十五隔湖望着拉弓时仍手臂笔直的陆扶光:“我今日只见她两面,却面面都与我此前想的不同。我敢肯定,她这会儿是在故意射偏。”
“如此,”一旁的裴十六点头低声道,“众人将起——”
“我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