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知道你在崖边寺指认山匪,我就明白大势已去。血月、击镜、神明现,多精妙的局,郡主,你在畅快自得之余,有去数一数大火后山中的尸骨吗?”
她在说,她早就料到陆扶光会借血月动手。因为崖边寺已经无力回天,她便在暗中将她崖边寺的势力撤走后、干脆地将崖边寺拱手奉上。而陆扶光却在血月后却觉得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失了谨慎。
听懂了她的话,小郡主的唇颤了几次,没说出话。
被血打湿许久,她脸颊鹤子草上的珍珠终是粘不住了。珍珠掉下,犹如鹤被剜掉了眼睛,只留下血窟血痕。
“你为了嘲陆品月,嚣张到将民间‘夜郎自大’的连环画绘在灯笼罩子上,用那提灯迎陆品月入你的棋屋。因为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手上行棋一步、心中已有百步,所以肆意讥笑她人百无一能。
你总以为自己是黄雀,看什么都如看螳螂捕蝉,可我当时就在你的身边,听你一句一句、仗着自己异人的聪慧、傲慢地大放厥词。”
瞿锦叶垂目看着她。
小郡主的发髻早就散乱了,此时凤簪斜沉,满头金翠,摇摇欲落,“这不可能……能听到那些话的,只有棋屋里的人……”
“你明知我说的是真话,也猜得出我为何能说出这些,却在这里扮痴假呆,不过是想引我同你不断说话、从中找出我的弱点。”
瞿玄青仍是直截了当拆穿了陆扶光。
“你的事,我查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本领手段,我也已经熟谙。”
她看着陆扶光,就像看着曾经那个还未饱经风霜、还受着万千宠爱的、尊贵的自己。
她们太像了。
可也就是因为这份像,她才能将陆扶光看得如此明白。
连着几次被瞿玄青动中窾要,知道自己先前的这些手段不再有用,小郡主似乎也不想演了。
她弛懈肩颈,靠在了石壁上,脸木着:“你说的,是淡曙。”
瞿玄青不言语。
小郡主也不在意:“我的眼睛虽不得用,但淡曙侍奉我下棋多年,若她换了人,但凡有一丝破绽,我身边公主府的侍婢都会立刻发现。”
“易容换音,在南疆大山也是极为珍贵、代代单传的秘术。山佬的师傅在众弟子中千挑万选,才将它传了山佬。但山佬不甘困死山中,找机会逃了出去,师傅无奈,只能又择了冯先生、让他来继承衣钵。”
没来由地,她提起了陈年旧事。
“可师傅刚去世不久,冯先生就也离开了,从此,易容换音便在南疆大山失传。如今行走世间的人中,会这秘术的不过寥寥,山佬除我之外、没有教过别人,你会,只能是跟冯先生一脉学的。”
“可与山佬相比,冯先生的资质差多了。即便师傅倾囊相授,他学会的也只能算作皮毛。”
小郡主说得详详细细,“他能通过易容换音、让自己变得和自己毫不相干,可想要扮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却很难,一定要那人与他本身长得相像,才能勉强不露马脚。我为了引他入局,可是专门照着他的画像、改了游医的脸。但我记得,淡曙和瞿娘子的长相天渊之别,皮相、骨相,无一相似。要真是师从冯先生,那瞿娘子便真的是青出于蓝了。”
陆扶光看不到,但双首少年却发现了,在听到冯先生很难扮成真实存在的人时,瞿玄青的眼角极轻地抽动了一下。
“瞿娘子为什么不出声?”
不用再端着体面,小郡主恣肆地流露着她对瞿玄青的恨与恶意。
“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何要如此多嘴、长篇大套地评议冯先生的易容本事?”
“瞿娘子,你说你了解我、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定然能判得出来,我刚才的话里,没有一句是假。”
在瞿玄青的审视下,小郡主笑了。
她环佩散落,血污遍身,可此时却仍美得张扬,自在得仿佛只是在宴席上饮醉了酒、不慎将佳酿倾洒了一身。
“刘姓的江山,到底关你们姓瞿的什么事,要劳累你们揭竿而起、好好的国公府不要、非要豁出命去地拥护‘正统正道’?”
她早就因为刚才的那一撞,昏昏快要坐不稳了,可越是面色苍白,她越是笑得招摇生艳!
“要是瞿锦叶起兵是为了自己谋划,想以此摄政、有朝一日黄袍加身,我还高看他一眼。可他赌上全家全族,只为扶一个至庸碌至无能的人坐上皇位,只因那人姓刘!那种人坐上皇位,天下会如何?他瞿锦叶开口闭口、说他是为了大梁,可他为的是谁的大梁?他有没有一次问过自己,他招兵买马、让无数人抛头洒血,究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太平、还是只为全自己一个忠君夙愿!”
她声声相问、咄咄逼人:“瞿玄青,你通天晓地,能谋善断,瞿锦叶谋反时,你也曾跟随左右、在军中为他献计献策。你敢不敢扪心自问,如果当年你们反成了,这大梁,真的会比今日更好吗?”
陆扶光的质问荡在山洞间,击玉敲金,竟震得瞿玄青目生凛厉。
“你不敢。”
小郡主挺起脊背、向她倾身。
明明双眼被遮,可那白布后面却仿佛亮着一双谛听神目,能看穿人心、让谎言无所遁形。
“因为你早就明白,我皇祖母比当时争那位子的其他所有人都更有帝王之才。她经文纬武、论德使能,大梁在她的治理下才最有可能四海升平!你们反,仗的不过是皇祖母姓吴、说她窃了刘氏江山。可笑。这江山难道自古便姓刘?这大梁!难道不是刘家从前朝睢氏手中抢来的!”
她说到此,实在没力气了,浑身都在发抖。
但喘了几喘,她还是咬牙撑住,哑着声,“你们要还政刘家……好啊,我阿娘也姓刘,她是真真切切流着刘家血的人。而且,她也比现下其他姓刘的宗亲都更能坐好那个位子。若是我冤枉了瞿锦叶,若是他当年也心怀百姓、盼大梁昌盛,那现今,你继承你兄长遗志,便该助我阿娘登位才是。否则,你便是认了瞿锦叶当年只为一己私欲、害无数将士送命,害无数家破人亡,他活该被断脰决腹、死无全尸,活该遭累世唾骂、人人得而诛……”
瞿玄青猛然上前,再次抓住陆扶光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撞向石壁,一时间钗环坠地,珍翠四溅!
但瞿玄青眸中戾意仍无法消弭。
她手伸后腰,匕首出鞘。
“姑姑!”
“大郎!”
“让开。”
“可是……”
“我费尽唇舌,述她过往种种,为的是让她知道再演无用、逼她露出本性。如此你才能将她看清、不继续受她蒙骗。如今她本相毕露,你还要为她说话?”
一连串的声音、飘忽不定地落进陆扶光已有些听声费力的耳朵。
双头人在阻止瞿玄青,驾车娘子在劝拦双头人,瞿玄青在规训双头人……
即使听不真切,陆扶光也能知道,他们此时正闹成一团。
原本,小郡主对此应十分乐见其成。
她既有理又无理地对着瞿玄青嬉笑怒骂,就是为了一条一条探出瞿玄青究竟有没有在意的东西。
能将瞿玄青激怒至此、明白了瞿锦叶在她心中的重量,就算真被匕首捅上一刀,陆扶光都觉得合算。
可刚才,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陆扶光脸上的笑,兀得消失了。
第176章
176
瞿玄青自然也知道陆扶光的目的。
她不欲在这个棘手的小娘子面前多与小具交谈,极快地沉气定神、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山洞陷入了安静。
但静了没多久,小郡主开始低声咳嗽。
起初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后来咳得越来越凶,最后竟一口呛出了血。
那口血喷出后,她竟露出了气若游丝的垂死之相,看着实在不妙,便是长久没有出身的驾车娘子也有些担心地低声问瞿玄青,“别是刚才撞得狠了,伤了要害……”
瞿玄青默默打量了陆扶光片刻,让驾车娘子将方才喂给汝阳夫人的保命药也给陆扶光喂一颗。
驾车娘子好像很怕扶光郡主死在她的面前,可她也好像并不愿意靠近扶光郡主。
她捏着颗药丸,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给恶犬喂食般地远远伸着手,想要赶紧将药丸塞进陆扶光的嘴里就走。
可小郡主紧闭双唇,那药丸怎么都送不进去。
驾车娘子于是用了蛮力,不曾想那药丸却脱手滑了出去,她的视线下意识跟着那掉落的药丸移开了一瞬。
就那一瞬,小郡主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死死不肯撒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的指头啮断!
拚命挣扎着、几乎被撕掉了一块肉才逃开,驾车娘子惨叫着跑到瞿玄青的身后,决心离这鬼似的小娘子越远越好!
保命的药丸到底没有进到陆扶光的肚子里。
刚才的发狠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此刻,平日里总是意气飞扬的小贵人奄奄坐在那里,进气少、出气多,看着愈发命若悬丝。
而那药丸则在落地后滚了滚,卡进了一处离她不远的小坑,轻微地晃了几下,没能脱困,最终不动了。
但半晌后,有人把它捡了起来。
双首少年拿着药丸,仔细地拂去了上面的沙土,在驾车娘子“别过去”的低声急呼中,蹲跪到陆扶光的面前:“郡主,这是你自己的药……”
“那个药……”
陆扶光开口了。
可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弱了。
“……不能……”
不能……什么?
小具、小崔对视一下。随后,小具侧耳凑到了她的唇边。
“需要……先……先把……”
小具屏息凝神,想要听清郡主的话。
可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陆扶光背后握紧凤簪的手陡然抬起,一击扎向小具的太阳穴!
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等瞿玄青定睛时,小郡主已经从后扼住双首少年的喉咙,将那簪尖刺进了小具的太阳穴。鲜血成股涌出,沾满了陆扶光为断开麻绳而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顷刻间,小具脸色煞白,青筋暴跳,煞是吓人!
“大郎!”
驾车娘子惊嚎着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
陆扶光震声喊道,同时握簪的手微微一旋,小具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驾车娘子当即不敢动了。
陆扶光:“我看不见,手上难有分寸,也辨不明声响。只要听到一丝不对,我就先取了他的命!你们要是敢往前走,我也愿意跟你们赌,赌是你们先把我制住、还是我的簪子先刺烂他的脑子!”
驾车娘子更不敢动了。
她看着站在她前面的瞿玄青,快要哭出声地求着她想办法:“青娘子!青娘子!”
“陆扶光。”
瞿玄青立在原处,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你想做什么?”
“你怕他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