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姑娘
那是个尖嘴猴腮的瘦长男子,年约三旬,此时正跑得气喘吁吁,嘴上的小八字胡随着他的跑动一翘一翘,模样颇为滑稽。
但这并不是最滑稽的。
更滑稽的是,他头上的一梁冠戴斜了,青色的官服圆领上蹭有脂粉印子,腰上那银带九銙竟还勾着鸳鸯戏水的绸缎绣帕。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刚从青楼女子的床上下来。
一旁的衙役及时上前,对着李忠耳语了两句,言明了来人正是这金川县新上任不久的县丞,也就是所谓的副县令。
李忠的脸顿时更严肃地板起,嘴角的两道竖纹也更深了。
他来金川县上任做县令,自然也事先了解过这里县衙的情况——
县衙中的县丞姓“贾”,单名一个“明”字,原本是个北方下县的主簿,默默无闻。
可不久前,他却在个把月内连破了数个陈年悬案,一时间声名鹊起。
正巧有个大官微服私访到了那儿,得知了此事,对他的才能极为赏识,便将他奏授到了金川县这座南方的边关望县做县丞。
李忠得知此事后,对贾明极为重视,用心留意过与他相关的许多案子。
谁知今日相见,他本人竟如此不堪。
青天白日,放纵宣淫,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若他真是这种德行,那可真是……
“太爷。”
贾明似是不知自己已经遭到了上峰不满,紧接着又火上浇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开口便是为阿柿开脱。
“这孩子是我身边的侍婢,出身北蛮,不通汉话,听不懂也说不来,且胆子十分小,做不出偷盗的事,今日八成是出了什么误会。”
说罢,他头一扭,冲着阿柿变了脸,急吼吼地用北蛮语道:“不是让你老实在客栈里呆着,怎么跑出来了!”
阿柿自贾明来,便像是鼓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听到他问,她顿时就开了口 。
“是它去世的主人一定要我把它救出来。”
她用双手把小山猫擎过头顶,眼泪汪汪地看着贾明。
“已经连续十天了!每一天,每当我快要睡着,她的鬼魂就会从我的床底慢慢爬出来……爬到我的耳边,边咳血边哭,说如果我不把这只小山猫救出来,她就会一直一直缠着我,不让我睡好……我想找你帮忙,可是找不到你……”
她说着,委屈仿佛发自胸腔,简直声声泣泪:“我想要好好睡一次觉……”
第2章
02
阿柿怀里的小山猫恢复了一点力气,冲着她身旁那处空无一人的地方伸出了肉爪子,像是正兴高采烈地在同什么人玩。
贾明见状,突然就在大热天中忍不住般地搓起了手,仿佛有寒霜扑来,砭人肌骨。
李忠看着贾明有异的神色,出声问道:“贾县丞可问出误会的缘由了?”
贾明的眼神躲闪,嘴上的小八字胡也跟着抖了抖。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动着嘴巴在心里念叨 ,这才第一回 见面呢,难道直接就把“这小娘子邪门得很,她能看见鬼!”以及“我就是靠着她能见鬼的本事,才能屡破大案、升官发财”这一箩筐的话对着县太爷尽数说出吗?
他那纠结样子藏也藏不住,腿还跟着抖了起来,看起来更加不成体统。
最终,他开始东拉西扯,说起了他同北蛮小姑娘相遇的故事,想先博得李忠的同情。
“她呀,说起来也可怜……本来在北蛮,家里也算衣食无忧,可一场瘟病过后,她家里的至亲都死光了,一个穷亲戚上门将她迷晕,卖给了奴隶商队。她被关在驼队里,几经辗转,从北蛮到了大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街上逃跑,奴隶贩子在后面对她紧追不舍,手中啪啪地挥着鞭子。那鞭尾的细梢得有拇指粗,落到人身上,必定会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哎唷……”
他说着,还长吁了一声。
“我这人啊,心善,最看不得这个,怜悯心一起,就把她买了下来,足足花了我十贯钱加一匹绢……”
贾明的讲述极为生动,一个小细节都能车轱辘转上两三圈。
可铁着面李忠却并不为所动。
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这贾明根本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粗眉竖起,打断了贾明,单刀直入问道:“你且先告诉我,她究竟为何会如此打扮、抱着杂耍班子的山猫出现在院口?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人赃并获,应当依律量刑!”
李忠黑面方脸,长相本就正派威严,此时现出厉色,更如铁面阎王。
贾明顿时便像是被吓得支吾了,老鼠似的凸眼珠子乱转,嘴上的八字小胡子也心虚似的跟着又抖了一下。
他一脸烦闷地瞪了阿柿一眼,嘴里咕哝道:“净添乱!”
而这段时间,负责看守阿柿的衙役一直恪尽职守,牢盯阿柿。
但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小娘子是什么大恶人。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双颊鼓着点还没退干净的婴儿肥,娇憨可爱,配着脸上的妆,像极了画儿上讨人喜欢的陶俑美人,完全就是最人畜无害的模样。
而且,她真的是一点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光是看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就能猜到她全部的想法。
贾县丞刚露面时,她自信满满,觉得贾县丞是金川县里最厉害的人,只要等他过来,她就能平安地带着小山猫离开了。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发现贾县丞也陷入了麻烦。
不安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一点点蔓延开来,眼睛里明亮的星火一簇接一簇熄灭。
而现在,在看到贾县丞畏缩赔笑,毫无要来救她出去的动静后,她开始害怕了。
很快地,因为太害怕,她连站都站不住了,可怜巴巴地蹲到地上,把小山猫放到一边,然后……
哎?
她的动作太突兀也太迅猛,年轻的衙役竟没来得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刺到了院门口的那棵过分粗硕的低矮缅桂树前,一个高跳抱住树干,三两下就噌噌噌爬到了树冠上。
——这是哪家的野猴子转世!
她这出上树来得太突然,别说衙役了,县令李忠都愣了一下神,随后才出声下令,命人将她抓下来。
可听到命令的衙役们却有所迟疑,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一个人上前。
“太爷!没人敢上这颗树!”
贾明见李忠想亲自上树拿人,赶紧拦腰抱住他。
“那棵缅桂花树古怪得很,百年繁荣,粗壮遮天,若是有人敢对它不敬,必会厄运缠身!”
他卖力地拖住李忠,激动得险些破了音!
“几个月前,原来的汪县令就是因为不信这事儿,亲自上树救了一只猫,踩断了神树的一根新枝,结果几日后便因急症暴毙在床,死状极为凄惨呐!”
“是啊。”
“当时都劝他不要上树,他就是不信……”
“别说了……”
“仙树保佑、仙树保佑!”
……
围观的县民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合十作揖,都能印证贾明说的并不是假话。
李忠将人们的各色反应收入眼中,胸腔一声叹息,随后看向贾明。
“贾县丞。”
他正色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说,百姓信之,以为寄托,也就罢了。你作为一方官员,怎可如此糊涂?”
贾明迟疑:“大人……不信鬼神?”
“世间哪里有鬼神,显灵的、作祟的,不过都是人心罢了。”
李忠摇头。
他粗大的手犹如铁掌,手指力劲极大,轻易便将贾明拦腰抱住他的手臂掰开,将他拨至一旁。
眼看李忠已经走到树前,贾明急得直捋小胡子。
好在这时,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
随着众人侧目,一声明亮的呼哨响起,那匹正在驰骋的枣色官马忽然昂首扬了扬马蹄,在街口徐徐停下。
松开缰绳,骑于马上着的少年官吏利落地翻身落地。
他看起来十六七岁,肤色净如白玉,墨瞳清亮,五官漂亮得惊人。
他的身量也颇高。银带九銙在他细窄的劲腰上系着,蹀躞七事一应俱全,一身青色的官府衬得他的身骨如松如竹,便是束在官用马靴中的小腿也笔挺有力。
从头到脚,煞是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他一出现,那片荒草旧砖的灰扑扑小道乍然就明亮了起来。
贾明分明穿着一身跟他相同的官服站在旁边。
但两相一比较,贾明简直就像一只斗败了的瘸腿秃毛老鸡。
他不服输般地提了提自己的蹀躞带,试图让腿显得长些,却一眼看到了腰上挂着的青楼绣帕。
“娘欸!”
他似是吓得一抽,连忙做贼似的捂住帕子,朝四周看。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被那当空皓月的俊朗少年郎吸引,他赶紧把绣帕扯下,团吧团吧,塞进了怀里。
随后,他松了口气,捋了捋已经油光珵亮的小八字胡,一副若无其事地同其他人一起望向来人。
“译语人陆云门,见过李明府。”
李忠只着便服,少年却一眼将他认了出来,走近后,直直隔空同他叉手行礼。
这礼,他行得极流畅、极自在,不倨傲,也不谦卑。举手投足间,竟带出了种难以模仿的雅致,令人想到了佛寺池中那只浸蕴了琴音与檀香的澹宁白鹤。
随着他的靠近,树上的阿柿抬起眼睛,在他的面容上定了定,似乎也被少年昳丽到过分的好看容貌震惊住了。